当上级要我去写文昌发射场的报告文学时,第一感觉就是一个字:难。
文昌发射场,从立项到设计再到建设,光是工程指挥部的指挥长就换过四任。有位负责技术工程设备的专家,他每天记工作“流水账”,记了十多本,摞在桌子上足有半人高,看着就让人眼晕,更不要说把它们全部消化完,浓缩成二十多万字的书了。
不知为何,许多有关文昌发射场的细节,在脑海中时隐时现。真正使我下决心接受这个任务的是两件事:一是2014年台风“威马逊”,把发射场扫荡得惨不忍睹。第二件是我听人说起一个名字:周湘虎。这两件事促使我拿起电话,打给了文昌发射场的指挥长张平,他一上来就声调委婉但不留情面地向我开了一炮:你这个作家呀,老坐在家里,怎么可能写得出真正接地气的好东西来。我顿时斗志迸发,看来这活我还非干不可了。
我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工作了14年,一直把西昌当成我的第二故乡,而文昌航天发射场又隶属西昌中心。为“娘家”做点事,还纠结什么?再说,为航天人树碑立传,一直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就这样,我登上了飞往文昌的飞机。
海南文昌发射场同西昌的发射场完全不同:没有群山环抱,打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碧海蓝天和郁郁葱葱的椰子林。“三高”是这里的特色,不论你往哪里去,都会被高温、高湿、高盐所包裹,让你躲都躲不开,在阳光下走几步,全身透出一股咸湿的汗味,没多久衣服上便晒出斑斑盐碱,如同当地鱼民说的那样,这叫晒鱼干。
在文昌发射场,举目便是创业者的艰辛和不易。天气炎热,四五个大小伙子,挤在十几平米民房改造的窄小空间,睡的是上下铺,领导们也住在同样的环境中。原来,建这个发射场,上面拨给的经费并不充裕,他们只好把每一分钱都掰开揉碎,用在发射场的主体建设上,而自己却不得不把生活开销压到最低限度。即便这样,有些项目在设计图上还是砍了又砍。比如,大火箭矗立在发射架上要有个挡雨篷,因钱不够,只得舍弃。当台风来袭,暴雨倾泻时,只好让人爬上塔架顶端去搭防雨布。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采访的第一个人物就是先进典型:周湘虎。心想,像他这样的典型人物,早已被媒体打造得有了一口好口才,起码让我采访不那么费劲。见了面后,我才明白自己是多么自以为是。他仍然还是一个不懂得如何介绍自己的木讷人,完全不像各种媒体打磨过的角色。他戴着深度近视镜,左眼已经永久失明,右眼裸视力为0.04,几乎和盲人没差别。你无法想象,当光明一点一点离他远去时,这个人还能强忍病痛,一丝不苟地去完成他的监理工作,并且可以不出丝毫差错。做到这一点,需要怎样的坚强和毅力?我问他,在你视网膜脱落前,没有一点征兆吗?他轻声说,有,眼睛胀痛,视力下降,以为是小毛病,想等着工程结束……后来,他是被强行送进医院的。我想,只有把责任看得重于眼睛甚至生命的人,才会这么玩命!他为了国家崇高的事业,奉献出人体最宝贵的器官:一双观察世界的眼睛。当他说到遗憾时,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再也看不清女儿长大的样子了……
在这支发射场建设大军中,这些人从未以英雄自居,而是自嘲是“特殊民工”。说老实话,在我采访的短短几个月里,我发现他们的劳动强度比真正的民工还要大,而他们的生活境遇比民工还要苦。天天和钢筋水泥打交道,哪天不是一身汗水一身泥浆?为了赶工期,他们几乎每天出工比民工早,收工比民工晚。两个发射塔架一万多吨钢筋,30人去组装;两个导流槽7000吨钢筋,70人去完成。许多人年纪轻轻,就因为这种超强负荷的工作,而过早得了腰椎间盘突出。有名战士叫何睿,他在50多度的日照高温下作业,突然眼前一黑,脚一滑,便从脚手架上跌落下去,系在他身上的保险带没能起作用,他的身体被一根钢筋高高地举在半空中,一条16毫米的螺旋钢,从他的大腿根一直戳进肚子里,足有30厘米长,刚好顶在胃壁上。大家急忙把他送到海口医院抢救。当他刚做完CT和B超,还没清理创伤口,见到他的领导杨晓明时,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杨总,对不起,我又给你们添乱了……
同样让我感动的,还有那些最先作出牺牲的农民兄弟们。整个发射场的建设,需要24个自然村搬迁,涉及1960户,9000多人告别家乡。有这样一位中年女人,丈夫病逝后,自己拖着3个年幼的孩子过日子,当她家七层新房子被大型器械轰隆隆推倒时,她忽然跪倒在征地办主任的面前不肯起来,让在场的人大吃一惊,原以为她要反悔,没想到她只是担心自己的儿子,搬离了这个地方后,会影响儿子的学习成绩,而无法就读本地重点中学,她希望政府能帮她解决这个问题。后来,她的儿子很争气,考上了梦想的学校……
在“长五”首飞的总结会上,有一位总部领导动情地说:我们真的要记住海南人民对我们航天事业作出的巨大贡献,他们不计私利,不怕牺牲,舍小家为大家。假如有一天被我们遗忘,那就是我们的罪过。
现在,该来说一说台风了。台风,也是文昌发射场的“常客”。为了感受一下台风的威力,我特意选择在台风“莎莉嘉”登陆海南岛之前,又去了一趟文昌,亲眼见证一线航天人同台风战斗的壮举。
于我想象的截然相反,台风将临的前一个夜晚,天气晴好得让人不可思议:大海上碧波万顷,夜空中彩云飘飘,又圆又大的月亮套着一圈淡淡的光晕,像小姐姐脸颊抹了胭脂那样好看,一点暴风骤雨将至的迹象都没有。然而这只是一种温柔的假象。睡到半夜,你会被突如其来的风声惊醒,侧耳细听,窗外仿佛有上万头公狼由远及近地嘶声低吼。
接下来,整个发射场陷入一片灰暗。我也试着想推开门看看外面的情况,好不容易拧开门锁,门外就像有一只巨掌,狂野又粗暴地想挤进来,吓得我只能把门锁弹了回去。这一下,我才明白,他们为什么给我送干粮、矿泉水、手电筒等一系列应急物资。另外,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要把走道上的各扇门打开,并像防洪堤那样垒上沙袋,把它们稳固住。这也是为了让台风不至于把整个大楼掀翻,将台风的破坏力减至最低。我采访时收获了许多细节,比如门打开后,屋子里的皮鞋像只大雁,倏地跟着台风飞跑起来……这些细节,你不来到台风登陆现场,真的很难想象出来。
再说大暴雨吧。大雨在大风面前就弱小了许多,被风撵得直吐白沫,一会儿齐唰唰往东边跑,一会儿又掉过头往回撤,有时居然在风中扭来扭去,像条发疯的巨蟒……再就是椰子林。椰子树的树叶为何要长得像梳子的模样?原来它是用来和台风斗智斗勇的,不然,它叶子上不长缝隙,不让台风从它密密的屏障中钻过去,不用几下就可能被台风连根拔起,何况它又长得这么高大茂盛。我住在6楼,每次看见大风把椰子树一次次吹倒,几乎整个伏倒地面上,又看见它顽强地站起来,感觉它身子还没完全站直,又再次被强行地摁了下去……台风过去之后,放眼一望,整个椰子林从绿色变成了褐色,仿佛被大火烤焦一样。有些树经不住这种折磨,早早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场面十分惨烈。
大约过了7个多小时,台风自己也像是累过了劲儿,不那么张牙舞爪了。炊事班赶紧通知开饭。我把门锁刚拧开,门一下撞开,如同一头疯牛冲了进来,让我又惊出一身虚汗。没想到,台风的余威还这么足,以至于出了门,我仍要紧紧抓住栏杆,紧贴墙边,防止狂风将我一把抓起扔到楼下去。好不容易走到电梯口,发现门开着,但堵着沙袋:停用了。我只能从楼梯下去,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一楼的,总之很是狼狈。
更令人兴奋的是,在文昌发射场,我跟踪了长征五号首次发射的全过程。文昌发射场就是因它而建的。尤其让我无法忘怀的是“长五”首发的那天,发射程序因故障几次暂停。为何暂停?每一次暂停,都让人牵肠挂肚。特别是发射前的一分钟,连环发生故障又被逆转回来,我只感觉自己的心已提到嗓子眼……意外,总是会在你意想不到的结点和时刻发生,但又被沉着机智的航天人一次次排除,化险为夷。当我终于长松一口气,看着大火箭呼啸着从发射塔上冉冉升空时,我含着热泪又一次体味到作为中国航天人的独特自豪感。也就是在这种时候,能够既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又用自己的笔记录下中国航天人的辉煌行迹,这难道不是一个写作者的幸运和光荣吗?!如今回首望去,在文昌发射场所见证的一切,都已随着时间渐渐远去,但所有那些闪光的人和事,都将成为我此生无法清零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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