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到城南,约六华里,我沿跃进路往体育场方向走。
三月的阳光温而不烈,流水一般,缓缓、缓缓漫过我的心田。街道两旁,草木萌芽,玉兰花事隆重。我想到许多意象:诗意的黎明,烟火的黄昏,聚拢船舶的港湾,抚摸田园的江河,老人在墙根下走动,孩子在草地上翻滚,月光下的深吻,风雪夜归时的一炉炭火。
体育场离老房子很近,是小时候的乐园。明明是敞开的空地,偏偏喜欢假装存在一扇门。三个十分要好的小女孩子对着虚空齐整拍打,“咯咯”笑几声,“门”似乎就开了,争先恐后跑进去,想象锦绣之园扑面而来。我们仨对着不同的花朵唱歌,追着蝴蝶跳舞;捡滚落场边的篮球,屁巅屁巅将球一致送给场上那个长相最好的大哥哥;挤在一起,买一根一毛钱的盐水冰棒,你一口,我一口,她一口,一边咂嘴,一边目送小贩斜挎着木制冰棒箱走远;闲坐低矮的护栏,互相编玩散了的麻花辫,大声说出各自幼稚又善变的人生理想……
更多时候,我们仨喜欢各选一条跑道,在属于自己的轨迹上奔跑。跑道是环形的。尽管速度有快有慢,但跑得圈数一多,不同的轨迹便似乎重合并组成开阔平面上的同心圆。我不再是我,你不再是你,她也不再是她,我们仨融在一起,成为同心圆上的一个点。点被一种无形力量所约束,始终规规矩矩,绕着圆心开凿好的长短半径前行。在圆点式周而复始的生活模式下,时光恰如电影镜头一闪,不停奔跑的我们仨,长大了。
在电光火石的生命过程中,我时常揣测命运的模样,我觉得命运的本质,是一场脱离不了圆心的奔跑。我时常会有种命运与体育场捆绑在一起的强烈感觉,对此我十分警惕。每提起命运,我总联想起那个未成年的天才狙击手。还只是个稚气的孩子,正光着屁股蛋子撒尿呢,目标一闪现,便迅速端起枪,瞄准,射击。眼里再无半点天真,一派腾腾杀气。怎么能甘心一辈子框在射程范围之内坐以待毙呢,我告诉自己要不断努力,往更远的远方跑。
一个女疯子捂耳尖叫,张皇地挺着大肚子从我身边跑过。有那么一秒,我以为危险在她身后。很快,我意识到,她其实是在恐惧她的大肚子,她拼尽全力想要超越,想把危险甩在身后,可她发现,那是徒劳,那个状若圆球的肚子永远在她身前,嘲笑她的气喘吁吁。此刻,孕育生命的子宫,成为这世上一个最沉重的黑色幽默。
女疯子跑远了。她的尖叫还在耳廓上打着呼哨,摩挲我的记忆。你的尖叫在记忆里被激活,串联起巨大的声响。
你是“我们仨”里的那个你,比我大一岁,是一个温婉良善的畲族姑娘。你读的是师范,先于我参加工作。我还在读师专的时候,你就恋爱了,对象是乡政府的一般干部。你写信告诉我:第一次约会约在体育场,他给你买了一盒和路雪的冰淇淋;他说你吃完冰淇淋的嘴巴红嘟嘟的,像鲜嫩的草莓,特别好看;他忍不住亲了你,你居然没有生气,还觉得很甜蜜;你说他笑起来有两个很浅却弧线很长的酒窝,像特别迷人的小太阳。你在爱情里沦陷。
结婚后,你像一株向日葵,心无旁鹜追随着你的太阳,把人生的喜怒哀乐全部建在情爱上。他说不喜欢女人出去应酬,你便每天两点一线只往返于学校和家庭;他说现在生活刚起步,你便从此不乱花一分钱;他说审美流行骨感,你硬是咬牙节食瘦成麻杆,这使你很长时间都没能怀上孩子。县里培养少数民族女干部,组织找你谈话,让你去乡政府当副乡长,他脸一沉,你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你努力地委屈自己,尽量过成幸福的样子。可从来不是所有深情都会被善待。你的太阳总被密布乌云裹藏,一直也没能发出耀目之光。照不亮前程的太阳,便只会理直气壮黯淡身旁那一株向日葵,越往后,向日葵所承接的阴影越大,你生生显出一种怯生生的微渺和卑下来。那种怯生生的微渺感,总让我想起,老电影里那抹在墙上摇摇晃晃的树影。风一吹,树影就碎了。
我生平只听过一回你对他的抱怨,你说:“平日里口口声声让我做简单本分零交际的主妇,却总夸奖那些交际花般眼睛打流星、手段玩得转的活跃女人;平日里口口声声说女人不能太物质,却总埋怨我没有如别家老婆有一个天南地北炒房子的大心思。我实在是迷茫了,究竟怎样才是好?”
知道你怀孕的那天,天气很好,深秋的阳光像细细滤过的金沙,铺展一地。你举着化验单,笑得很灿烂。我下意识牵着你的手朝亮处踱了两步,这样你整个人便显得更有生机和光彩。时间很快的,看着吧,几季花一开,就瓜熟蒂落了。嗯,有了孩子,一个家就热闹了,兴许他心情也就好了。你边说边把棉布裙的皱褶细细理了一下,动作无比轻柔。我陪你在体育场长长久久地坐,长长久久地憧憬。你说该回去做饭了。我摆一摆手,你也摆一摆手。你没有回头,我看着你失散在人群中。
某个黄昏,我在体育场看到一个疯子,是你的样子。我拒绝相认。怎么可以相认呢,那多可笑!你不是应该大着骄傲的肚子来见我吗?那个蕴含你美好未来的大肚子怎么可以说不见就不见了?生活,谎话连篇。连亲爱的母亲也跟着外人一起骗你,母亲说,你怀的是女孩,而他想要的是男孩。他让你去医院引产,你迟疑了。这是唯一一次你对男人的要求产生迟疑。仅仅是迟疑了几天,男人下重手打了你。一个趔趄,你摔倒,大出血。孩子没有了。当医生告诉你,从今往后你都不可能再有孩子的时候,你失声尖叫,疯了。
可是,我知道,疯子忠于自我,疯子的世界没有谎言,疯子用一切行动、表情告诉我,你真的疯了。
你知不知道,那天的夕阳,是没有光焰的,天空溢满紫灰的孤独。
泪水从颤抖的指尖缝隙滴落,我逃也似的离开,一个人,躲进房间翻看《西方美术史》,看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的那副名画:《尖叫》——天空,血红色;独自站在天桥的人,正捂耳尖叫;而桥上的行人却毫无所动;尖叫者在孤离和恐惧中痛苦。强烈的色彩渲染了日落的无奈,人物被极度扭曲,头形与骷髅几乎无异,身后的河流与天空随之变形,尖叫声化为可见的战栗。
风于暗处吹来,寒凉不期而至。
与你不相认的那个黄昏,我本意是去体育场看一则通知的,一则关于公开选拔干部的考试通知。我很想报名参加那场考试。可是,老公坚决反对,他说这是一个女人赤裸裸的野心,他说女人一旦公务缠身就会抛弃母职、背弃家庭,他说考了去了,我们的婚姻也就到头了。
我不擅长吵架。吵架是损耗、是面目狰狞、是恶语相向,会勾联起太多的旧怨与不满。我对老公说,好,我不考。
台湾有女学者说,婚姻幸福的另一面无可避免的是个人意志的削减,用泯灭个性和理想的方式来顺从配偶,其实会难受。削减就削减吧,难受是隐秘的。只是,我没能管住自己的委屈,已经决定不考的我,还是一个人,跑去体育场,反复看那则通知。
看通知的时候遇见你,虽残酷,但从某种意义而言,却是命运对我的恩赐。疯了的你让我警醒,女人不能没有自我,必须有独属于自己的光芒。后来,我参加了那场考试,并在业余时间开始阅读、尝试写作。一步一个脚印,踏实走,命运的轨迹也从乡村来到县城再入省城。一个有自我并关照他人的生命说着蓬勃、繁荣和喜悦,仿佛春天,我的老公接受了春天的种种美好,我们的儿子在之后的一个春天降临。
丁字路,篮球场,花圃,球馆,路灯,店铺,景观树,公告栏……一切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但一切又分明不一样了。县委、政府等单位相继搬迁后,体育场,很快成了风云旧迹。县里有了新的接待中心,永丰宾馆的使命终结,成了一座空荡荡的旧园子。园子上了锁,一条百无聊赖的狗从有些破损的铁槛栅里挤进去,大概觉得园子太过冷清,很快又怏怏地跑出来。
篮球场真是消沉了。那时候,多热闹哇,几乎月月有比赛,车把路都挤爆了。记不记得那年,市里的县级领导干部篮球赛就在这举行。一个女干部喊加油,为了被主要领导看见,都冲进半个球场了。
我最难忘的当属一个夜晚的体育场。
那个夜晚有好看的月光,宁静伸得很远,远到体育场似乎与唐诗宋词里山音寂寂的小乡村接壤。一对父女迎面走来。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袭公主裙,骑在父亲肩膀上。他们用英语小声交谈。我听懂了几个特别温柔的单词,“moon”、“light”、“dream”、“smile”、“family”、“tomorrow”。他们在月色中走向更广阔,我是万万不能再辜负那样的夜晚了。
体育场的特产专卖小店,门可罗雀,店员(也可能是老板娘)正张罗附近照相馆、复印室的人来打麻将。麻将机开启时“嘀”的那一声响,让整个体育场似乎愣怔了一下,我就这样想起“我们仨”中的她来。她,爱打麻将,白天黑夜,熬得精瘦精瘦。
我很难过。想起她的时候,我头脑里反复浮现的是电影《黑天鹅》里的那个禁欲系妈妈的模样。黑色的衣服,呆板的盘发,一张便秘脸,深深的法令纹,过于神经质的眼神,永远在绝望地画着画。这带点隔膜的模糊形象就像遥远站台挥动的手臂,让人心里的难过蔓延得愈发透彻。
她与你,同岁,老公做生意发达后,一门心思让她辞职回家,照顾宝贝儿子。有钱人家,不为衣食忧,又早早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她每天的大事就是怎么把自己打扮好、安排好,我俩常说她命好。
一天,她很惶恐,对我说要“金盘洗手,戒麻将”,并到处打听能让女人长胖的方子。问她原因,支支吾吾不肯说。她把红枣、阿胶、鳖、海参等一盒一盒买回家,又买来各种砂锅、瓦罐、汤钵,每天照着方子熬各种汤药。龟肉百合红枣汤、甲鱼滋肾羹、参麦甲鱼、银耳鸽蛋、蛤蜊麦门冬汤……吃到想吐,想流泪,还是一点、一点往嘴里塞。原来,她的老公已经长久没有碰过她的身体了。婆婆告诉她,发达的男人更喜欢丰满的女人。
她,终于有了圆润之态。她想他,求他回家,以陪陪儿子的名义。他偶尔会心软,答应回来。在他可能回来的那段时间,她忙得无比隆重:去最贵的店里做头发,买最好的套装做护理,不停去各商场选购衣物,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每天提前几个小时起床,化最精致的妆,对着镜子练习迷人的微笑;买花买绿植买CD带买全新的被套床单和枕巾;学泡功夫茶、学做西点煮咖啡;请阿姨每天来家打扫,每一处都要闪闪发光。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碰她,这与圆不圆润没关系。他在花花世界里早已迷了眼,而她婆婆却认可了自己儿子的振振有词:“这些年,除了享受、花钱,她还知道什么?她早就该被社会淘汰。我需要的是一个能与我一起开疆扩土的知心伴侣,同甘共苦。”
说这些的时候,他一定忘了有一个词叫“牺牲”;他忘了当初是自己强烈要求她“回家”做全职太太的:“母亲,是一个动态的词,可不是一个称呼那么简单,生下儿子只是开始,他长大的路长着呢。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你是母亲,教育好、照顾好孩子,责无旁贷。答应我,回家。回家,做我最巩固踏实的大后方。”
她有一次,跟我聊了一个多小时,专说她的失眠:就是睡不着。一关灯,墙面、天花板甚至地板都会流动起来,像电影幕布,不停闪播他跟别的女人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的画面。她感觉自己的婚姻陷入了黑夜,不是满城灯火的那种夜,而是停电之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没有光,暗重重往人身上倾压过来。
她,越来越瘦。她干脆把家里所有买来熬中药、炖补品的各种罐子统统扫进了垃圾桶里。
某天,我和她在老树屋喝咖啡。她用兰花指捏着汤匙,慢慢搅动那一杯有笑脸的卡布奇诺。笑脸被搅得面目全非,一种苦味呼之欲出。她很轻地问我,人活着是不是只意味着长久地生病?病人很可怜,既不能去控诉对方,也不能去指责命运。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我注意到这时的她,嘴唇紧闭、眉峰紧锁;双腿并得很拢,拢到脚尖都不自觉地用力踮了起来;华美皮草上的长毛被压出许多皱褶来。我保持沉默,不敢弄出一点声响。我担心,哪怕只是我的手轻轻一拍,她会如乌鸦受惊般,“嘎”的一声,让天空划出慌乱的弧线。她突然把杯子扫在了地上。巴洛克风格的杯子碎了,碎片在地面,闪着凛冽又阴郁的光。
她的离婚协议书是在那晚白晃晃的灯光下签的。白晃晃的灯,白晃晃的白纸黑字,最后按了腥红的手印。
前夫很快娶了新人,又生了孩子,有了与她无关的新生活。她一度很厌世,几乎不出来见人。数月后,再见,她抽着女士香烟,很平静的样子。她平静地告诉我,辞去工作的这些年,没有精神追求,心气就散了。离婚后,不能养活自己的恐惧压倒一切。后来,前夫答应每个月给她五万块。五万块,拿在手里,挺沉的,沉甸甸的安全感,下半辈子她只一心一意做儿子的保姆,做好“母亲”的角色,至于男人是不愿再去想了。
她开始频繁去美容院做身体,三天两头一趟。她不避讳,跟我说美容院的小姑娘手有魔力。精油抹匀,手从背部后面伸向乳房,按摩了十分钟。之后,手把臀部包裹,揉面团似的打着圈按揉。精油有保健作用,身体开始开烫,人有迷迷糊糊的舒适感。她时常在那种感觉中失声痛哭。
哭是一种宣泄,松绑心灵的同时抚慰困境中的自己。
在省城,我一个人哭过许多次。寒风凛冽,电动车突然爆胎,茫然四顾的女人狼狈推着它走了整整七华里;新装修的房子,阳台被堵,水流汹涌,惊慌失措的主妇在各种诘问中四面楚歌;侄女来南昌看姑姑,被湿地公园的滑滑梯割伤了手,我一手抱她一手死劲掐住破了的血管,拼尽全力跑过天桥。打不到车,血一直往外冒,恐惧塞满整个胸膛,似乎我的血也要放空了;一个夜晚,淫雨霏霏,女儿起烧,儿子流感,婆婆急性肠炎,是怎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助啊;一边是繁杂公务与家事,一边是燃烧着的写作欲望和无数需要去阅读的书本,常常,我只能在夜晚十一点、孩子们睡踏实以后,小心点亮一盏读书灯,以损耗自己的方式做几个小时纯粹的自己。
理想与现实,远方与近处,独立与依附,另起一行的艰辛与四平八稳的安逸,从来都是人性的难题。一个母亲是一所好的学校,我努力成为干练、阳光、果敢的母亲。路是自己选的,时光不可逆,走过的,都将成为过去。看,困难的日子不也都过去了,现在的一切,不都好好的么?滔滔赣江北去,河流永远坚定。何况,老公、婆婆及许多亲友、同事都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在帮我。此刻,且顺手摘下一朵妍妍的茶花,来止住我有些欣悦又有些悲伤的眼泪。
小时候,体育场的门是我们仨虚拟的,但它又何尝不在现实中存在?万丈阳光、千里明月,这个小小的体育场里,从来都隐匿着一个大大的生门。生门,是生命之门也是生活之门,生育为新生儿打开了生之大门,许多做母亲的没有迎来生活的新生,反而失去精神的自留地,坠了下去。生门,在男女二元世界里代表一种间隔,当无数个你我她穿门而过的那一瞬间,我们面对着两个世界——安全与危险,温暖与寒冷,熟悉与陌生,新生与衰朽。
一场雨下来,她走了,与你一样,在我的世界渐行渐远。
隐约感觉一个梦的尾巴悄然隐去了,仿佛自己是从那一个日子直接就跳到这一个日子,从一个女孩直接就变成了一个女人。我站在土地上,看脚下,长出新绿。
该回去了。我盯着体育场出神,岁月深处的凉意漫过全身。我们以为告别了的,其实,常常会以另一种方式呈现。有人生活的地方,哪里又能少得了体育场呢?体育场,无处不在。我要警惕,并让奔跑把命运带到更远去。
(原刊《上海文学》2020年10期)
罗张琴,笔名七八子,江西吉水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第八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代表。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散文》《美文》等刊发表作品,部分选入《21世纪散文年选》《中国随笔精选》《中国年度散文》《中国精短美文精选》《民生散文选》等选本。出版有散文集《鄱湖生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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