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村里小有名气的歌手,他歌唱的内容多是远去的历史故事,比如,三国和封神,十八好汉反山东,岳母刺字“精忠报国”……一个个熟悉的面容,在他的歌声里活灵活现,一场场宠辱落尽,水消失于水,风吹散于风。无论农闲农忙,他都离不了歌唱,仿佛吃饭饮水,少一顿都心慌口渴,生命已离不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痴迷,人生不易,一年三百五十日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实在枯燥,唯有这拖声摇气的歌唱,可以暂时忘却满身的疼痛和生活的孤寂。
父亲说,他就喜好那歌唱。父亲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民,但记忆力好,他的歌唱,是跟着祖父学的。祖父是庄稼人,除了歌唱,还有一手精湛的木匠技艺,他比我的父亲名声大得多。
祖父下地种庄稼,或是帮村里村外人家做木工,他一边干活一边唱。祖父心中的歌唱如粮食一样多得能装几吨箩,他可以唱着不同的情节几天几夜不翻头复重。祖父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他总是带着我的父亲走东家窜西家做木匠,本是想把自己的木匠技艺传授予儿子。俗语说:“有心栽花花不活,无意插柳柳成荫。”父亲眼高手低,笨手笨脚蛮劳力,种庄稼是一把好手,做木匠还是缺了天赋灵动。无论祖父如何示范,甚至于手把手地教,我的父亲就是掌握不了要领,不是划伤自己的双手,就是弄坏板子木料,得不偿失。倒是祖父的歌唱,父亲仅是站在旁边听,就进到他的心里生根发芽,想丢也丢不掉。父亲随口唱来,仿佛比祖父还在行。父亲不会木匠,只能一心一意刨食土地做个泥巴脑壳。于是,父亲学着祖父,他一边种庄稼,一边歌唱。田间地头,路边山上,时不时都会听到父亲的歌唱,全然没有生活的沉重,百灵鸟般飞过天空的快乐。
后寨河沿岸的村庄,最隆重的事情莫过于送别一个人的离去。那是村里人的“当大事”,操办的时日不限,但至少也要三天才能办完。长长的洁白魂幡子高过屋顶,飘荡在村庄之上,唢呐声声催人泪,锣鼓喧天寄哀思。
村里人最看重“当大事”,他们很少念挂生的艰难,却是常常记住死的尊严。那些走入暮年的老人,三番五次催促儿子给他们备办“老家”(棺材)。老人们要亲眼看一看,那个装着他埋进泥土里的寿木究竟是什么样?儿女们进到山里,本地杉木又高又大,生长在土里已有几十上百年,那是老人心里“老家”的最好材质。儿女请来木匠,把那上年纪的杉木做成寿木,四块板板镶嵌成一个如房间一样的寿木,涂满黑漆放在屋头角落,黑得铮亮。从此,老人了无挂念,每天都要去看一眼,满脸的皱纹映照在寿木上,仿若山花一样绽放。有的人,更是每天都要躺到寿木里,翻来翻去试着是否合身舒适,然后美美地做一个梦。
有些人家,儿女稍微迟疑了。老人说不就是心疼钱嘛,蹲下身子从那床底角落拿出一个土坛子,把那发霉变色的钱票子扯出来砸在桌子上,溅起股股霉气呛得家人弯起腰杆咳嗽。他们说那是自己一生的储备,只是需要儿女出点力气,不会要儿女一分钱。这样的事情风一样吹遍村庄,自是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聊白,他们说平日里看那老人生活拮据,满心怜悯。原来一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从牙缝里挤出的钱米,竟是为了治办一个“老家”。村里的这些人,一生记挂的竟是死,他们可以容忍生的穷困潦倒,却放不下死的冷清落魄。
有一天,那个好漉漉的人溘然长逝。村里人给亡人穿上崭新的衣裤,里三层外三层,春夏秋冬装都带在身上,躺在“老家”里,停放在堂屋上。本村外村的寨邻老幼、亲朋好友、家门族宗,全都聚陇来帮忙。大家说,“当大事”是家家门前都要过的坎,彼此换手挠背,互相帮衬。屋里屋外,全让村里人打点得井井有条,大事小事,自是办得妥妥贴贴。女人们昼夜伏在那霞光亮瓒的“老家”边,泪水涟涟,哭声震天。平日里忙碌没有时间,或心里有顾忌不敢说透,这是最后的告别,再不说自没了机会,其实她们也明白这个时候已是太晚来不及了,种种心事重叠成无穷的伤感。她们肆无忌惮地咆哮着哭出来,把那委屈的高兴的前三后事全盘托出来,跟着离世的亲人一同去到另一个世界,滋养坟茔上的绿草青乌乌一片片。满屋的哭泣引来无数的人群围观,每一个人无不动容,满眼泪花花打转。忽然有人想起逝者如斯,生者还得保重身体活下去,急忙伸手去劝跪着伏在寿木上呼天唤地的人。可那人怎么也舍不得这最后的离别,哭得更是汹涌澎湃,劝也劝不住。几个女人只有狠下心肠,拉手遮眼蒙嘴,使劲地把那人的眼泪和哭声堵进眼里嘴里流不出来,这才迫使那人停下伤心。还是男人们坚强,丝毫看不出心伤的样子,每天都平静如水,稳如大山。
夜幕降临,吃过晚饭。道士在堂屋里操度亡魂,子孙晚辈披麻戴孝,围着“老家”膜拜。孝子们拄着那苦竹做成的一尺二寸长的撮丧棍,想起老人经常说起把儿女从一尺二寸长养育长大,眼泪禁不住从脸上滑落下来,悄无声息掉在堂屋寿木的影子里。屋外安顿客人坐夜守灵的院坝里,人声鼎沸,仿佛明星开演唱会。一个人生命的远行需要一场送别,这送别不仅有抽泣,还要有歌唱,像是一个人下地做活路,或是独自出远门,寂寥孤清里,时间也凝滞下来。有这歌声相伴,人世间的柴米油盐烟火弥漫,历史天空的刀光剑影鼓角铮鸣,青山依旧,人世轮回。晃然间,已到了人生的目的地。
村里村外的歌手都聚齐了,他们要在守灵的院坝上,放开嗓子歌唱。父亲自是不回缺席。他坐在院坝中央,拿过圆圆的皮鼓端放在面前的凳子上,双手抡起鼓棍敲击几下,然后喝下一大口酒,伸展一下喉咙,仿佛那吞下去的苞谷烧,点燃心中的火焰。“咚,咚,咚咚咚……咚,咚。”父亲把平生劲道使在鼓棍上,铿锵的鼓声先急后缓,慢慢落下最后一响。“孝堂打鼓笑盈盈,我在孝堂唱几声,恭贺孝家发财又发富,听我来唱三国关云长败走那麦城……”,父亲的歌声起来了,先是礼仪之语,接着进入唱题。歌唱时而急切,如农人挑着担子小跑起来撞击山路的脚步;时而又匀缓下来,似那肩上的担子悬吊在空中晃晃悠悠。每一个人都静静地听着,免不了勾起自己的心事,喜怒哀乐,溢于脸上,神色万千。
父亲的歌唱,激起了歌手们心中按捺不住的迫切,你方罢休我登台,一个个轮流上阵,自个儿打鼓自个儿歌唱。顿时间,灵堂内外,哭声,歌声,笑声,锣鼓声,此起彼伏,混在一起,极是闹热。时间在别离的歌唱中加快脚步,不觉已至深夜,多数人忍耐不住瞌睡的袭扰,一个接着一个转回家去。父亲和那些歌手们似乎没有疲惫,歌唱依然亮响。夜深人静,法事停歇下来,院坝里的歌唱仍在进行。铿锵的鼓声,嘶哑浑厚的歌声,从静下来的院坝里清晰地升起来,借着朦胧的灯光,飘向寿木一样漆黑的村野深处。有一些不知名的夜鸟,仿佛惊醒过来,“扑哧扑哧”地拍打起翅膀,偶尔传出一两声凄楚的鸣叫。村里的歌手是最靠得住的守灵人,坐夜守灵的人全都散去,他们仍然执著地唱到子明星从东边升起。远山轮廓渐次凸现,歌手们站起身来偏偏荡荡,不一会儿,全都消失在茫茫的晨色里。
唱了一夜的父亲回到家里,他不会躺下来睡一觉,弥补一下昨夜的瞌睡。父亲洗把脸后,如往常一样下地。走在山野的路上,父亲仿佛意欲未尽,他又歌唱起来,如大地上虫叫鸟鸣。那是来自天籁的歌唱,呼啦啦扑鼻而来,浓烈的泥土气息,沁人心脾。
一直以来,父亲如祖父一样,他也想让浑身的技艺在自己儿子身上承继。那时,父亲经常带着我在身边,白天黑夜,他不厌其烦地教我歌唱。父亲说,我读书识字,学起来应是快得很。然而,我没有父亲的记性,猴子扳苞谷一般,学会这一个,丢了那一个。十三岁那年,我进到县城上学,从此走上了离乡之路,父亲也就断了起初的念想,一切依从岁月。长大后,我不仅没有学会父亲的歌唱,还丢了祖辈种庄稼的技能。
住在小城里,乡亲们“当大事”,我都要转回村里去坐夜守灵。父亲已老,但他痴心迷恋,唱起来其声呜呜,凄婉动人。我已给父亲备好了“老家”,有一天他离去,我也要“当大事”,亲手把父亲和他的歌唱一起埋进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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