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正往深了去,于是我的心情便像飘动的落叶那般一阵阵的孤寂。或许是思念故乡了,可故土上已没有了土屋,没有了柴门,只有老远就能望得见的正在吐着黑烟的大烟筒。
我还是要回去的,七墩岭还在那里,我父亲的墓还在那里。
七墩岭离老村足足有六七里之远,皆因有七座像坟墓的土岭一字型高高凸起而得名,而面积则绵延三四平方公里,与沐官岛隔海相望。
岭上的树多半是黑松,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林中还掺杂着一片片大腿粗的刺槐,每当槐花开放的时候,就像下了一场粗狂的雪,而雪是香的,满山的香。野枣树是必须有的,树不会很高,横着长,枣也不大,不甜,酸酸的,不用入口就会流酸水。
林里也有飞禽走兽,但不是那种凶猛的。听老人说,有种会学人说话的动物叫话皮子藏匿于林中,你说啥它就说啥,你走它也走,所以每次进山,我都不敢大声喧哗,但人们只是传说,谁也没见过。还有人说七墩岭是七仙女下凡的地方,还有人说只要你跪在岭根,默默祷告,能借到锅碗瓢盆,借到了是必须要还的,不还的话家里会有难事。不过这都是传说,只是给七墩岭增添了一份神秘感罢了。
但在我幼小的意识里,它是外面的世界,别有洞天的地方,甚至做梦的时候,那里就是神仙的家园。所以每次跟着父亲上山,心总是忐忑不安地乱跳,眼睛紧瞅着父亲的衣襟而不敢东撒西望,生怕见了不该见的东西。
原先有一条蛇道连着老村与七墩岭。只要出了街口,一脚踏入,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被小道牵着走。上山的道路只有一条,就是闭着眼也不会走到别处去。可现在,一条笔直宽阔的柏油路,硬生生地逼走了小道。我走在上面,往往是与工程车辆擦肩而过,没有了宁静,没有了鸟鸣,更多的是嘈杂而又呼啸。
我另辟蹊径,推开大路对我的接纳,一头扎入稀疏的松林里,搅动着松散的秋阳,穿梭于林荫间,心里就有了另一种感受。低下身再透过松林的缝隙望去,大路上车轮的匆匆滚动,仿佛要把松林碾碎。
在松林的深处,我终于找到了仅有的那半截小道,它静静地躺着,身上已长满了枯草,而身子瘦的已经容不下我的腿脚。我敢肯定,上面还有父亲的脚印,还有父亲的汗水,还有父亲的独轮车的车辙,更会有我战战兢兢撒下的童子尿。
那棵歪脖树呢?它是通往七墩岭里的一个地理标志,它不能没有的。
每次上山,我定是走不完全程,大都是坐在父亲的独轮车上,但独轮车也走不完全程,到了歪脖树那里,再往里,就是一道道陡而滑的沟壑。父亲都是把独轮车绑在歪脖树上,又把我撮到树丫上,他自己则爬过几道沟壑,去那二分薄地上寻食吃。
有几次我是趴在父亲的背上进到七墩岭的。特别是在夏季树茂林密的日子,父亲断然不敢把我自己撩在歪脖树上。父亲虽然不敢,但我自己执拗,坚持趴在歪脖树上不下来,不是我多么的勇敢,而是我不忍心让父亲背着,也不愿听到父亲那急促的喘息和断断续续的咳喘。
也就是在这棵歪脖树下,我曾几次见到父亲坐在那里,脸色抹着惨白,嘴唇涂着暗紫,额头挂着汗珠。但父亲总是用笑容面对,我知道父亲那是在鼓励着我。他宁可在心理上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也不会把一丝软弱表现在我的面前,这也无形之中造就了我性格的倔强与铮铮不屈。
我现在惧怕连阴天,都是早年雨中造成的痛点。那个秋天开始飘着毛毛细雨,断断续续地在西风中夹杂着几粒冰凉的大雨点。父亲肩挑着两筐地瓜,手拽着我的手趁着雨还不大,急匆匆下山。
如果不是泥泞的沟壑,如果不是雨越下越大,我和父亲会和往常那样有说有笑,也会因细雨霏霏带来的情趣而感到兴奋,甚至会驻足欣赏松针上晶莹剔透的雨珠,甚至我会摇晃树枝,滴落父亲一头雨水。那时,父亲会像孩子般张开大嘴憨厚地大笑。
但这一切不会按你的思路延伸,老天好像故意和父亲作对,老天也不会因我是个孩子而大发慈悲。老天慢慢收回了光亮,毫不吝啬地送来了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雨。
父亲滑进深沟里的时候,还把我抱在怀里。我感觉到父亲的胸膛是热的,我真想在父亲的怀里贪婪地睡上一觉。深沟里已有了溪流,我听到哗哗的响声,像是父亲的呐喊。地瓜跟着雨水东去,父亲两眼瞪得圆圆的,双手紧抓着泥水,慢慢地靠在歪脖树上。
村里人赶来的时候,父亲好像睡着了。雨不大不小地滴着,滴在歪脖树上,滴在父亲的脸上。父亲嘴里渗出了淡淡的鲜红,那是被雨水冲淡了的伤痛,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在做梦,或许他永远不会梦到七墩岭的今天。
我始终没有找到那棵歪脖树,但我忽然觉得七墩岭前父亲的坟墓,亦如那棵歪脖树
矗立在山巅之中。我把目光凝聚,近在咫尺却不能近得前去,因为现在横亘在我面前的是一条钢铁洪流,从东而西把七墩岭切开,而董家口火车站已席地而坐在七墩岭的脊梁上。
秋风还在继续高吟,旋起的枯叶从头顶飘走。我俯身抓了一把七墩岭的黄土,望着下山的路,不知道是走小道还是走大路。(张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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