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以下的人都离开乡村了,他们是分几拨走的。一拨是中年男打工者,他们的根还在乡村,他们只是在距乡村不远的县城或邻县打零工。他们牵挂乡村,牵挂仍在乡村的父或母,牵挂乡村的那个家,所以他们就舍不得走远。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还在种地,都是在种了庄稼后才出去。一俟听到乡村的电话召唤,他们就很快赶回来,融入乡村的生活。另一拨是青年打工者,他们不跟中年人在一起,他们都是初中或高中毕业,成人后就离开乡村了。他们天南海北,全国各地,周而复始,常年奔走在打工路上。他们就像候鸟,春风一吹,忽啦啦就飞走了,春节临近,才陆陆续续忽啦啦又飞回来。他们没有根的概念,他们中有的人就像浮萍,融进异乡找到适合生存的环境,就马上扎根,就不回乡村了。他们把家安在异乡,安在城市,有的人甚至春节也不再回来。即使回,家乡也不是家乡,而是秒变故乡了。再有一拨是乡村的中年妇女,她们都是一些做了奶奶的人,她们被迫离开乡村,到异乡儿或女的家中当保姆看家带孩子。她们牵挂乡村,但她们不得不离开乡村,她们在异乡代替儿或女陪伴儿或女的孩子,送孩子上学,给孩子做饭吃,为儿或女分担做父母的责任。还有一拨是孩子,孩子本来大部分都留在乡村,在乡村读书,在乡村玩耍。忽然有一天,乡村学校撤销了,孩子们都跑到镇上或县城上学,甚至有的跟着父母,走向了遥远的异乡,乡村就再听不到孩子们玩耍的笑声了。乡村的老人本就不多,最后乡村剩下的却还都是老人。
祭奠父母回来,在村道上碰到了老人,寨子中年龄最大的老人,老人叫住我,说要同我说说话。我想把老人叫来与我们一起吃中午饭,边吃饭边交谈,老人不愿意。老人告诉我他吃过午饭了,他还要去给祖宗们上坟,因久未见我,就想和我说句话,说完就走,不会耽误多长时间。
老人就这样站在路边和我说话,老人说:“娃儿,你不晓得,我活了八十多岁,看到寨子都铺了水泥路,我高兴。这路走起来干净,清爽,就是下雨天走在路上,泥浆也不会沾到裤脚。”寨子全部铺上水泥路面,是清明前刚完成的一个工程,铺上水泥路面后,以前那种雨天泥浆,晴天灰尘的日子也远离了偏僻的乡村。铺上水泥路面,对年轻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对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感受就完全不一样了。老人告诉我,路铺进他们家院子那天,师傅们帮他家把院子也铺平整了。尽管年轻人都不在家,他还是买酒买肉,请人在家办了两桌,招待那些铺院子的师傅们吃了一顿饭。
老人说:“娃儿,我还能活到现在,过上这样好的日子,我知足了。只是,我有件事不明白,才想问问你?”
我问老人什么事,老人说:“我想知道现在外边还有不有人种地?”
我说:“有啊,没有人种地就没有粮食吃了。”
老人说:“我也是这样跟你的兄弟们说,他们不相信,他们还跟我讲,现在还有哪个种地,种那点地哪点还养得活人。”
这也许这就是今天老人要和我说的关键,老人说他年轻的时候承包的二十多亩地和九亩多田,现在全部撂荒了。三个儿子和已经成家的两个孙子,没有哪个愿意在家种地,全部举家外出打工,甚至连小孩子都带走了。老人说:“以前我们还做得动的时候,是不会求他们的,现在我们做不动了,叫他们留一两个人在家,把这些田地种起来,他们一个都不愿意,都争着往外跑。孙子们年轻,心野,往外跑我还想得通,你那几个弟兄,都四十老几五十多的人了,还带着媳妇往外跑,管都管不住。”
老人告诉我,他从去年就不种田了,没力气,拿不动犁耙了。去年在老人的动员下,老人的大儿子一家还在家种了几亩田,今年却说什么也不愿意种了,过完春节就跑了。他们给老人夫妇留下三千多斤稻谷,说够老人吃好多年了,他们要去找几年钱后再回来重新种田。
老人说:“我天天去田坝看,好多田都长满了野草,多可惜啊。”
老人说:“娃儿,你是吃公家饭的人,见过大世面,懂的道道多,我问你,像这种大家只想往外跑,不管家不种地,让田地撂荒的事情,不晓得国家管不管?”
老人抛出的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把我难住了,我支吾半天,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见我半天回答不上来,老人有点失望。好在老人可能也不期望我会给出让他满意的答案,看到我在那里犹豫半天,他继续说:“这日子好是好了,但也变得越来越让人不懂了。”
看到老人有些伤感,我只好这样安慰老人:“国家肯定是要管的,不会让这些土地白白荒掉的,说不定过两年,粮食涨价了,国家就会把出去的人全部叫回家来种地了。”
老人说:“你说的是真的?”我说是真的。说完这句肯定的话,我的脸却有些发烧。好在老人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得到这样满意的答复后,他说:“国家应该管一管才行了,再不管,土地就荒废了,人也没有了,寨子就空了。”
害怕老人再问我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我敷衍了老人几句,就想抽身离开。老人急忙拉住我,说和我再说两句话,他也要上坡了,决不耽误我。老人说:
“娃儿,我老了,晓得自己也没多少活头了。寨中的老人也没几个了,现在轮到你们当家作主了。我晓得,这个寨子你是不会回来住了,我知道你对这个寨子还有情,年年清明还回家来给你父母上坟。我想求你件事,我们这些老人不在后,你要叫那些在外面的人回来,不要让寨子空了,外边再好也不会有祖宗为我们选下的家园好。”
老人说寨子是老祖宗建起来的,一代一代传到今天不容易。当初老祖宗一个人翻山越岭到这个地方来建寨,好不容易才形成这么一个大寨子,才有这么旺的人气。老人希望寨子的人气要继续旺下去,要把祖宗的基业发扬光大,不要大家都往外跑,把寨子的人气带跑后,让寨子就这么毁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
老人说:“你看,国家这么想着我们,给我们把公路修进寨,给我们牵电,给我们安自来水,给我们起楼房,现在又帮我们把所有的路都修成水泥路。我们如果再不把寨子人气搞旺,我们不光对不起老祖宗,我们还对不起国家。”
最后老人对我说:“娃儿,你是懂大事的人,我们不在后,你一定要团好大家,招呼大家,要时时想着寨子,要把寨子继续管好,不要枉费了国家给我们把寨子建得这么好。等我们这代人都百年后,寨子仍然人口兴隆,更大更好。”
说完,老人就转身蹒跚着离开了。望着老人的背影,我陷入了沉思,忘记了挪步,听到孩子叫我吃饭的声音才惊醒过来。
我们吃饭的地点是二婶家,我们这个家庭也只有二婶在乡村留守了。二婶已近八十,堂弟把家安在县城,在县城修了一栋大房子,要把二婶接到县城去居住,二婶死活都不肯去。没办法,堂弟只好隔三差五从县城开车回来,在乡村陪二婶吃一顿饭,住一晚上,第二再开车回县城上班。每年清明,我们这些分散在四面八方找生活的人赶回家祭祖,都要聚到二婶家,在二婶家做饭吃,这个日子,就成了二婶最高兴的日子。
独居乡村的二婶认为是她拖累了堂弟们的生活,每每乡村有别的老人去世,我们回家奔丧,她就会逮着机会对我们说:“我为什么不死,要是我死了,娃儿些就不会这么辛苦了。”二婶甚至曾流露出轻生的念头,她曾对我说过,要不是害怕给后人留下不好的名声,她真想用一口农药解决掉自己的生命。二婶的话曾让我们很害怕,好在二婶把名声看得比生命重,才让我们不再担忧。
八十多岁的堂叔和年近八十的二婶,他们都是没有多少活头的老人,所思所想却不是自己的未来,而是村子的未来,后代的名声。这种凸显乡村老人忧虑的现状,初想不可思议,细想却在情理之中,再想就更加让人深思。
上一篇:高凤华《爱菜辞》
下一篇:夏艳平《白莲花向半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