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北京的样子还是一片沉寂。这片萧肃之中,反而处处透着静谧的味道,沉淀出一丝丝暮者的年代感。
踏着最后的冬日气息,一路西行至清华西路,两旁青松翠柏立于门前,串串大红灯笼挂于枝上,孩童穿梭其中断断续续传来铜铃般的嬉笑声,静立此地的小小门洞里面,居然有这么一座举世闻名的园林。
上次来探访圆明园,大致于高中时代,似乎更倾心周边的百年名校,那时雄心壮志的少年忽略了它的存在。随后,逃不开北海的热闹、景山的高处、后海的日落,尤其是颐和园的冬雪与夏荷,甚至乘龙船自北京展览馆后湖途径紫竹院、万寿寺终至颐和园,游经慈禧太后最喜欢的河道线路,赏长河两岸桃红柳绿。这座城的每一处都埋下往事,锁住年华,余晖中的侧影,无法回望的故事令人动容。
当流连于这些繁华盛景时,与慕名前往、游客如织的爱国主题教育景点擦肩而过。从印象中拼凑不齐、碎石满地的西洋楼,到后来看过圆明园复原微缩景观,内心惊诧于它的辉煌与魅力,但那时仍觉得已然欣赏不到的美景,何必至此一行。
虽然没有找到任何理由来访,没有带着期盼的心情前往,然而,圆明园,这座“万园之园”自始至终带着它百年来的浴火历劫、宠辱不惊,把真实的一面展现在世间。人人爱美,人人躲避伤痕,落雪后一墙之隔的颐和园到处可见扛着摄影设备的记录者,盛装出席在镜头前的无数面孔。这里的沉默,就像这里花未开、树在眠,冬日大片大片裸露的土地一望无边,没有楼台亭阁、巷陌勾栏,踏在厚土之上,看着脚下残留的地基,几根残留的柱子曾托起一个人间仙境,此处的长廊,彼处的高台,逐次从脚底的废墟里拔地而起,用大理石、汉白玉、青铜和瓷器精雕细刻,用洋漆铺染,上了珐琅、镀金,饰以琉璃、脂粉,披上绸缎、缀满宝石,一座座花园、一方方水池、一眼眼喷泉,将诗情画意融化与千变万化的景象之中,正是这里,凝聚六代帝王心血的地方,几乎是神奇的华夏人民运用想象力创造的一切。它的神秘就在于它的不存在性和不可复制性,毁灭与存活,这颗东方明珠同曾经驰骋在白山黑水之间征服了北戎南蛮的马背上的王朝,一起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壮丽的宫殿,秀美的园林,无数的珍宝与艺术品,皆付之一炬。来此之前,我感到它的骨骼似是冷冰冰的石头,来此之后,那些静卧的巨石荒凉而寂寞,熊熊烈火中被刺伤、受污辱,彷佛廊柱残破的一角还留有燃烧后的余温。那恬淡秀美的武陵春色在哪里?那曲桥塔影的平湖秋月在哪里?那笙歌管弦的宴乐生平又在哪里?昔日的繁盛,被揉碎在眼前才更觉悲痛。
从长春园行至西洋楼的分岔口处,原本朝着海岳开襟的水边前行,右手边有绵延的土丘,随着几位游人也爬上一探究竟,竟可从高处俯瞰西洋楼的景观群,大水法、远瀛观、海晏堂、水力钟喷泉、方外观、养雀笼直至万花阵。残垣断壁之中,万花阵已被修复的颇为完整,这是圆明园内一座中西结合的迷宫,由阵墙、中心庭院、碧花楼和后花园组成。盛时,每当中秋之夜,清帝坐在阵中心的中式凉亭里,宫女们手持黄色彩绸扎起的莲花灯,寻径飞跑,先到者便可领到皇帝的赏物,故又称为黄花阵,虽然从入口到中心亭的直径距离不过三十余米,但因为此阵宜进难出,容易走入死胡同,清帝坐在高处,四望莲花灯东流西奔,引为乐事。我们遇到这么奇思妙想的地方,也不禁莞尔一笑。
类似于此的地方,还有园中的福海,这里相当于北海公园的水面。湖水平静如明镜,清绿似翡翠,映照着怪石丛林,和煦暖阳,万点金光,灿烂夺目,湖水环绕着蓬岛瑶台,岛上亭台楼阁典雅秀丽,碧水荡漾在群山之中,小桥若彩带与群山相连,一片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每于端午佳节,清帝在此举行传统的龙舟竞渡活动,七月十五日夜,清帝于此观赏河灯,冬日结冰后,清帝乘坐冰床在福海赏游,一路留下欢声笑语。也恰是有了辽阔的水域,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由于圆明园面积太大,景点分散,水面开阔,才使一些偏僻之处和水中景点幸免于难,但时至今日,园内景色依然能触目惊心地体会到“夷为平地”四个字的深刻含义,更为重要的是,火烧圆明园的真正概念,不仅是火烧圆明园,而是火烧京西皇家的万寿山、玉泉山、香山三山,清漪园、圆明园、畅春园、静明园、静宜园五园,焚毁的范围远远比圆明园大得多。历史的车轮吹散笼罩在北京城上空遮天蔽日的黑云,碾碎愚昧和野蛮,我们愿意历史朝哪边走,我们又在让历史朝哪边走?
离开之前,我在岸边停驻良久。
庚子初年,一场突发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肆虐大地,圆明园中没有了络绎不绝的游客,口罩隔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原本筹备元宵灯会的诸多装饰物散落在湖面、树间,大片空地的挂绳上,片片灯谜纸条在风中瑟瑟抖动,它们已等不来答案。忆起去年此时,我与先生沿着老北京中轴线,从景山公园一路步行至钟鼓楼回家,处处洋溢着热闹欢乐的氛围,吃食是藏着内心深处的情感寄托,街边裹着厚棉袄老人怀里是插满糖葫芦的杆子,透明的冰糖薄薄地包在那一颗颗诱人的红果上,红宝石般凝聚出小小的光点,望着望着,甜甜的滋味已蔓延至舌尖,也巧遇百年老字号的手工元宵,凝固着千万个祝愿和温暖,即使元宵的口味早已抢购的所剩无几,也甘愿买一些尝个鲜。在此之前,为了沾沾喜庆,我们首先前往景山公园猜灯谜,阳光明媚的晌午,人们纷纷在漂亮的花灯前合影留念,行人驻足在树与树之间,三三两两的结伴交流,也有的人拿起手机在网上查阅,猜到谜底的题目需要记住编号,驻留时间长了还会感到一丝凉意,先生说这是不能太贪心。
于是揣着想好的谜底,我们便前往了兑换处,一路思考着其余未猜出的谜语,讨论着有没有猜谜的窍门。兑换处的门口早已排起长长的队伍,大家都摩拳擦掌的期待着,有的人手里已经领到了礼品,再次排队来寻找新的答案。所有正确答案都在工作人员查询的册子上,轮到我进入屋内,每个毛孔都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好似回到了学生考试揭晓成绩的一刻。最终还是先生答对了,奖品是红彤彤的手提灯笼,我小心翼翼地提在手中,沿途吸引不少孩子们好奇又羡慕的目光,我们商量着,明年等宝宝大一点,也带她来感受元宵节的气氛。只可惜,盼着盼着,谁也没有料到疫情蔓延,美好的计划瞬间变成了空谈。
踏雪寻梅,月色婵娟。二月的北京城有自己专属的记忆,元宵灯会在景山,在圆明园,在一座座红墙之内,古往今来,人们驱逐黑暗,用灯笼祈许光明,驱魔降福。望着结冰的湖面,恶性放在历史的镜像前,人类与人类之间,人类与自然之间,放大的欲望掠夺着生灵,巨大灾难笼罩着无数个你我,生与死隔着薄薄地一扇门,生命的脆弱是绝对的,生命如石的顽强是相对的,忽而升起“后人视今,亦如今之视昔”的无限感慨。历史往往给人类生动而鲜活的谜面,我们必须自己作出解答。我们需要怎样的城市,我们如何对待脚下的土地,敬畏是每个人内心设立的一道底线,这种敬畏的人格素养基础就是尊重。
落日余晖,水波粼粼,芦苇荡漾,野鸭成群,黑天鹅时而优雅地旋转身子,时而俯仰头颅,野鸭游于水面而立于冰面,水有水的优点,冰有冰的良处。干枯的莲蓬歪歪扭扭,随手捡拾一支,却有别样的韵味。似是这座园林的写照,荷花盛景之美留在人们心间,曾天真地在其间雀跃,曾痴迷地在其间沉吟,但更多的时候,忍受那些寒冷和潮湿,那些无奈与寂寥,并且以晨光熹微的期盼度日。鲜花凋落,岁月翻过,生命已成暗褐色的蓬头,依然拥有独树一帜的古朴,依然保持着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骨。
后来,我把它带回,放置在书桌,闲来煮茶半曲琼瑶,触碰枯蓬的脉搏,常常忆起那一抹的悲凉,常常凝视那一处的沧桑。
作者简介:艾诺依,199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创作诗集《山河映万朵》、报告文学《追光者》、散文集《且来花里听笙歌》,曾获冰心散文奖,《读者》新媒体年度最受欢迎作者奖,编剧作品获全国政法题材优秀原创剧本奖等。鲁迅文学院第36届作家高研班学员,老舍文学院第3届作家高研班学员,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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