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源
(一)
“正月笑嘻嘻,二月屁股翘翘起。三月开桃花,四月蛤蟆叫呱呱。五月包粽子,龙舟擂鼓祭屈子。……”虽说童声稚嫩,土里土气,可一年年地唱着唱着,屈原的故事也就像被《招魂》一般,招到了远离汨罗江几千里之遥的闽东山村。
屈原与端午节日的相联,母亲也知道一些,她说端午粽叶不能烧化,要投到溪里,让溪水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样会消灾祛病,还说那里有一位神,会保护我们。她说很远很远的地方大概就指汨罗江,说的那位神就是屈原。至于屈原,母亲说不出是曲是直,一句话,“问你当过先生的七叔公”。
七叔公昂起头,左手捻须,右手紧握长烟枪,突然一大串“什么什么兮。又什么什么兮。”一边背诵,一边挥舞着烟枪。神情如同祭祀中的法师舞剑。家里的堂兄弟、姐妹们个个呆呆地看着听着,就是粽香飘来,也不敢离开。虽说能听明白的只有鬼、神、兮!这些字眼,加上母亲说的大神,心中的屈原就是能让鬼、怪都怕的大神,那个兮字,一定就是屈原念的咒语。后来跟伙伴们玩起游戏时,我就顺手抽来一截竹杆或小木杖,挥舞起来,喊上“我是屈原兮,打鬼怪兮!”当起了屈原大神。村里的伙伴跑跑躲躲,也跟着兮来兮去。
我要到公社所在地念初中,七叔公赠一支钢笔时,写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拿这句话去问我当年的语文老师,他居然不解说,反警告说,不要记这些。直到我读《离骚》才知道这句话就出自这里,才知七叔公确实读了不少书,才知道当年他昂首捻须,烟枪当剑挥舞的内心情结。
时光相隔,文史流河,古今相连,知识像游弋的鱼,浸渍其中,处今而知古。2300多年前的屈原就徘徊在这条河流的岸边,我真真切切地看着他,时而低头沉吟,时而昂首看天;时而面向“郢都”,时而又瞩目江水东流。“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正则,正则,可世事曲流,何来正则;灵均,灵均,虽寓意美好平坦之原,可楚顷襄王听信谗言,奸人当道,人生哪有坦途。屈原一定感叹:空有美名兮徒热血。行行复行行,那抹身影在时间的长河中羽化,随水气蒸腾,成了天上的云,成了忧国忧民的幽灵,行走神州,也走进了我七叔公心灵,他在舞不动烟枪时还支着它,使出浑身的力气,咏唱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二)
山水阻隔,沅江之水,湘江之流,是不是映着屈公忧国忧民的愁容,是不是理解他以乐淘忧而心被漩涡绞痛。山水阻隔,我不知道他的江离芷草、秋兰采于哪处山野,他的春兰、秋蕙种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打马的水边、椒木小山又在何处,我有太多的想知道,走进“三湘”成了我一个个梦想。我遵母亲之训,把端午的粽叶倒到溪里时,悄悄祈祷,“带去我的梦想吧,让屈公给我一个梦”。梦来了,梦在白昼,村野山间小道,就有像他一样的身披香草,笠插香兰的人走来。梦在子夜,我看见他与骑着花豹的美丽山鬼客聊,见到他与兰花仙子同曲起舞。只可叹好梦不长,在屈公至美至乐时,乌云骤至,浊浪排空又吞没了他,让我在惊梦中拭泪而醒。
做这种梦的时候,已经不再唱那首歌谣,即便是端午节,也喜欢背上几句楚辞,炫耀一番。可母亲与婶婶们,喜欢的依然是那首歌谣,一个劲的夸小弟弟小妹妹唱得好,而说我兮兮兮跟七叔公一样念什么咒,难听!我摇摇头,来了一句“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不可同日而语兮,学着七叔的模样把手一背踱步到家门前,看着合围的青山,看着清溪的溪水,突然笑了起来,一串心语在心中绽放。歌谣的世界只有童年的世界大,那一面山一面坡就是他的全部。而今我的世界是山外有山,溪水入河,河归江海。我看着天空上的云朵,就有了云的高度,俯瞰大地,按《九章·哀郢》的诗句,从郢都出发,一叶扁舟,千里江陵,往东南顺江而下,经过夏首、遥望龙门,“上洞庭而下江”,几经辗转,一直到汨罗江畔。这些情景,是包粽子的母亲与婶婶能有的世界吗?是那些还唱着那歌谣的弟弟妹妹能涉足到的吗?我能,我一定会到汨罗江畔,到屈子祠中去作揖敬拜,到时候在那里诵咏楚辞之外,也背上家乡的歌谣,让屈公知道,我一家人,一村人,还有更多人都敬仰着他。告诉他:“抱石沉江”沉下的是一颗爱国忧民的种子;“龙舟竞渡”捞起的是这颗种子长出的精灵之花,滔滔汨罗江水滋润着她,芳香千秋万代。
(三)
到了,我终于到了汨罗江畔。屈公历经两次放逐最后停步在汨罗江。我也两进“三湘”之后,第三次才到了汨罗江畔,一个偶然数字吻合,也让我平添几分激动。屈公走出庙堂,览山水形胜,而生更旺的爱国之情,勃发出“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敶词”的愿望,可没想到辞出咒效,第二次就被放逐到南方,只是想对“虞舜”的陈词,只能仰天长叹,再随水引渡到汨罗江。
我拜谒过火神庙、走过石鼓书院、岳麓书院,念上“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再到洞庭湖畔的岳阳楼。登上高楼,看浩浩汤汤的湖面,隐约看到屈公扁舟挂帆而来,呼呼风声中,仿佛传来他的咏叹“长叹息以掩泪兮,哀民生之多艰!”,我急忙择句“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应和他。告诉他,这是范仲淹为屈公抒怀。我还想说:我同祖氏先贤甘国宝于乾隆十六年授湖广洞庭协水师副将,经常出没在湖中浪波中,一定是在屈公的庇佑下,练就了本领,滋养出报效祖国的情怀,两度出任台湾总兵,戍守宝岛。我还想说,……此时烟雨迷蒙,雨丝吹落到我的脸上,寒气清瘦透肌,仿佛触到远古的瓷器温度。不,那是屈公感怀的泪花,那是一种千年美玉的温度。
(四)
细雨让绿叶流碧,黄叶落地。到了汨罗江畔,江边的路上,妥贴地栖着刚落地的金黄,那种湿润带来的感觉是这些树叶刚从江里捞上来,晒在路上。我不忍心足下胶底鞋一脚踏过,汨罗江里的一切都浸渍着屈公的《离骚》味,厚厚的橡胶鞋底会隔离了那份触肤的传导。我弯腰捧拾,轻轻抖动,聚水成珠顺着叶脉缓缓流动,一片一滴,我一共拾了三片,念叨:一次放逐,二次放逐,三归魂出,满腹的《离骚》就随这江水源远流长。一片贴我左颊,一片右颊,一片正额头,屈公的万古英灵化成三片金光贴在我的头上。昂首向天,我不为闻一曲《天问》,而愿听屈公今有何辞?巍峨挺拔的“屈子祠”是否有着“寝成孔安”的畅怀;祠堂的门楼一幅幅灰塑,是否就是您当年英发雄姿与郁闷于怀的表达;雄狮、石象是否能忠心守护,门前七级台阶能否称心行走着“帝高阳之苗裔兮”的尊贵;四周绿树花草,是否有“香草秋蕙”夹杂其中,是否有“栖露木兰”“充饥菊花”。再问,“争光日月”的匾额与诸多诗联,是否是您赋予他们的才华,笔笔生辉,副副有灵。画像边的“招魂三户地,呵壁九歌心”是不是源出“何处招魂香草还生三户地,当年呵壁湘流应识九歌心”的清朝文人秦瀛为屈子祠写的对联。还要问,您佩剑昂首,极目苍生的金身塑像边的“集芙蓉以为裳又树蕙之百亩,帅云霓而来御将往观乎四方”郭沫若所拟,其妻于立群书写的联,可视作华夏文豪甘为侍童的拳拳盛意?……我要问的实在太多,别人在问的也一定不少。不过我还得问,我七叔公的魂魄是不是到过这里,是不是长跪不起?今天我来了,我扶他起来,您给我们的就是一路求索“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何况而今正是筑梦的好时代。
几分欣慰,几分豪情,几分感念,几分意气。再进碑林,重染石一样紧毅的品格,香草一样芬香的诗文,镌刻着屈公不朽的气质。我自然腰挺血热。
汨罗江水,浪滔不绝,流走的是怨憾,流来的是求索而至的蓬勃生机,两岸粉墙村舍,绿树浓荫,香草遍植。老者移步,楚风走弄,孩儿嬉戏,楚音浓浓,后来武陵人的桃花源,或许就在这汨罗江畔。
骚坛之上烟雨诗话,屈原墓群堆堆忠骨。不管是“故楚三闾大夫墓”还是“楚三闾大夫墓”,十几坐疑冢,坐坐是天下仁心,不需徘徊,勿需彷徨,厚德载福,您活在人人心中。您看,华夏大地,每逢农历五月初五,从汨罗江,到大江南北,再到闽东山乡,就连没江河湖海的山村,也制作旱地龙舟,竞渡争念。
屈公:“正月笑嘻嘻,二月屁股翘翘起。三月开桃花,四月蛤蟆叫呱呱。五月包粽子,龙舟擂鼓祭屈子。……”这首歌谣就是见证,虽然村里有人说,这首歌谣是我七叔公最早念唱,不知是不是他作品,今天我在汨罗江畔诵读,就当我与七叔公暨全村的敬拜。
一路下来,“屈子祠”前拾取的三本叶子,已在我胸口捂干捂热。回家后,我一叶当书签,一叶题写歌谣后赠给孩子,一叶等清明时到七叔公坟前烧化,让他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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