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过的小镇
董小龙
(一)前奏曲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一个叫做柳林的山区小镇税务所工作。如今,半个世纪风流云走,往事如烟,许多陈年旧梦渐渐忘却,但柳林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却依然留在记忆深处。
(二)街半边
那天我从耀州(县)长途汽车客运站搭乘一辆大班车赶往柳林镇。过了稠桑,下了九里坡、庙嘴儿……就听车上人说:柳林到了。
下了班车,抬眼望去, 柳林背依青山,面对清流,空气清新,景色绝美。
奇怪的是,街,只有半边。“另一边呢”?同行人说,被河水冲走了。
原来,柳林镇地势低凹, 河水偏又丰沛,历经千百年的淘洗冲刷,街的半边没了,只剩了半边街。
但奇妙的正是这半边街。从最南端的柳林小学开始,一字儿向北延伸着几十个单位,营业所、税务所、信用社、邮电所、兽医站、粮油店、中药店……。街道虽然狭窄,但却富有特色;路面虽然凹凸,但却青石铺面;房屋虽然老旧,但却古色古香;店铺虽然低矮,但却应有尽有。
(三)水清凉
所谓“一捧清流秀柳林。”说的就是柳林山水的清澈透亮。流经柳林的沮河水,远离尘嚣,纤尘不染,点点山泉,涓涓溪流,从千沟万壑中走来,走至柳林时,已是一川清流,半河风光。
因为地处山区,穿镇而过的沮河水特别清凉。尤其是夏天,屋子里闷热,人呆不住,我就和同事来到小河边,拣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然后把脚伸进水里。远处是黑黝黝的大山,头顶是朦胧胧的月影,流水在脚下环绕,野草在河岸摇曳,大家都不说话,静静的听一位朋友拉二胡。
一阵冷风吹过,那二胡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凄凄凉凉,如怨如慕,我们听着,禁不住要落下泪来。很长时间后,我们才知道,那曲子叫《二泉映月》。曲作者叫阿炳,原名华彦钧,因患眼疾,双目失明,成了瞎子,人称瞎子阿炳。
如今,几十年过去,许多往事化作了飞烟,但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的,是那一把凄凉的二胡声。记得最清楚的,还有清澈冰凉的河水和半青半白的石头。因为石头,河水才有了波澜,浪花才可以飞溅;因为石头,河水才有了声响,有了情调。其声若琴若筝;其情如泣如诉。河水悠悠,一唱三叹;美石秀水,相伴永远。
柳林虽然清秀,但那时,柳林人的日子还不富裕,口袋里没钱。我设想,倘若有钱,它可以从桃曲坡起步,溯河而上,依山退耕还林还草,随弯布景设点建楼,从安里而柳林而玉门而五峰,直至香山脚下,构建绿色长廊,发展旅游文化,带动当地群众脱贫致富。
如今,我离开柳林40多年,柳林早己旧貌换了新颜, 柳林当地的群众,在党的富民政策扶持下,实现了脱贫致富,我感到十分欣慰。
(四)月黑夜
有一次,我们在河边青石上坐着坐着,不觉天色已晚,暮色布将上来,我们只管眼瞅着河湾不远处那几十棵苍翠碧绿的大柳树出神。同事说:那儿叫庙嘴子,以前有过一座龙王庙。
后来呢?庙没了?想必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庙没了,地名还在。设在庙嘴子的柳林林场还在。
柳林林场除了负责森林防火,种植树苗,植树造林之外,还是个重要的关卡。正因为是个关卡,柳林林场还协助我们护税协税,堵塞税收漏洞。
与此同时,柳林林场还有一个重要职能,就是抓捕偷砍林木的人。那年月,常有大胆的贼人偷砍盗伐国家林木,趁着风黑月高,悄悄进山,盗砍森木,或是贩卖,或是建房,或做家具,常有拉运木材的车辆在这儿经过。
但这些贼人要想走出庙嘴子,要想逃过林场工人的火眼金晴和监管,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爬九里坡,否则,插翅难逃。
这些盗贼,往往趁着天黑,开着冒着黑烟的柴油拖拉机,满载盗砍来的林木,从九里坡盘旋着往上开,但只要拖拉机突突突的响声传来,林场工人立马就会听到,然后骑上自行车,飞奔而去,追赶拦截,迫使他们放弃林木,接受罚款,保证不敢再来。
由于林场的监管,我每月都能为国家征收一笔可观的(原木)税收。
(五)花乱开
收税之余,大多闲着没事。如果是早春时节,我们就坐在税务所门前看对面山坡上的桃花。那时,地还冻着,草还未醒,河里的冰还未消解,人与人碰了面,总要相互说一声:“天咋这冷里。”
然而一场细如发丝的春雨之后,清早起来,蓦然间会发现山坡上的桃花开了,一树树,一枝枝,一丛丛,一朵朵,这儿,那儿,石缝间,草丛里,乱乱的开着,反倒让人觉得,满眼是春光,到处是亮丽。间或有附近村庄的大爷大娘,媳妇汉子去赶集,嘴里唱着秦腔乱弹,眼里却不住的看着山野桃花,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有小姑娘提着一篮子鸡蛋到镇上去赶集,她那娇小俏丽的身影从桃花丛中一闪而过时,让我很自然的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 和“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诗句。
有时看着看着,禁不住胡思乱想,觉得那些山野桃花,不就是天边的一抹云霞?!不就是草原上的一团篝火?!如果走近桃花,还会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觉得这些山野桃花,就是印度姑娘眉心的一点红痣!就是新疆少女脸庞上的一抹胭脂!“这柳林山坡上的桃花呀,真是美极了、艳极了、俏丽极了。”有从城里来柳林游玩的人说。
但在柳林当地人的眼里,它只不过是些只结小毛桃子的山野桃花,算不了什么,他们吆着牛,扬着鞭,扶着犁,说是要开辟新的桃园,引进新品种,种出些值钱好吃的大鲜桃。其实,这又是一番诗情画意,“桃花园里可耕田。”早被毛主席写进了诗里。
(六)雪花舞
柳林的冬天,雪花飞舞,山寒水瘦,别有一番情韵。
雪,洁白的像汉白玉一样,茫茫大雪,明亮而浑厚,填平了沟壑,覆盖了树林,远远望去,逶迤重叠、连绵起伏的群山,像是象牙和碧玉堆砌而成;一株株青松翠柏,一棵棵柳绿白杨,被白雪衬托的格外苍翠;走近细看,那枝头上的白雪犹如卷起的千重浪花;而那满山遍野未曾辞枝的红酸枣,仿佛谁在冰天雪地里抛撒的千万颗红宝石。
然而,眨眼间,春天来了,柳林山坡上的杏花开了。
在柳林,最先开的其实不是桃花,而是杏花。杏花开的时候,一点都不乱,只是颜色有点白,有些浅,有些淡,比不过桃花浓艳,有如雪花飞舞。
因为杏花是村花,家常花,早春二月,在柳林人家的墙里墙外,时常有浅浅的粉红色的杏花静静开放。
一枝红杏出墙来。但此时是二月,杏子未结,杏花正开,只不过,杏花的心实在,没有走远,正在墙里墙外探头探脑,替主人看守家院。
在柳林,在一些知书达礼的人家,仅仅欣赏杏花是不够的,他们还知道很多与杏花有关的故事。
因为“杏”与“幸”谐音,杏花又叫“及弟花”(古时一年一度的进士考试,恰逢农历二月杏花开放),所以柳林人相信,杏花是幸运花,能给主人带来幸福吉祥。还有:杏坛。因为曾是孔子聚众讲学之地,从而引申为教育的代称。《庄子.渔父》云:“孔子游乎缁帏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圣人以幽芳自持的杏花为友,观照内心,清心养性。柳林人却教育子女要好好读书,走出大山,在外边创出一片天地。我在柳林工作的日子里,果然就听说不少农家子弟通过读书,考上大学,有的当了人民教师,走上杏坛,从事教书育人的工作。杏林。因为三国时期“董仙杏林”的典故而闻名。据说,吴国名医董奉治病救人,从不收取报酬,只要求被治好的病人在他的家园中栽植一株杏树,久而久之,渐渐的汇聚成林,凝结医者仁心的杏林,后来成为中医的别称。那时,柳林街上,就有一家中草药店,有坐堂的老中医,把脉很准,药到病除。也有西医诊所,打针吃药,妙手回春,让我至今难忘。杏眼。是女子温润明亮的美眸的借指。记得有一本《平鬼传》书里写到:“幸遇着这个小低搭柳眉杏眼,唇红齿白,处处可人。”“杏子眼、柳叶眉、桃花腮、嫩葱指、莲藕胳臂赛白玉。”在文人的眼里,是指美丽清纯的女子,但在柳林人的眼里,却是指好看的小女孩儿。
我在柳林下乡收税的时候,不管走到那个村子,也不管走进那户人家,主人都会摘一颗大红甜杏让我尝鲜。“口物东西,谁吃不是吃呀,你尝尝,味道美着里。”甜杏的主人说。记得有一天,我走进了一个农家小院,小院很整洁,我象往常一样先打声招呼:“家里有人吗 ?”一个利索、和善的中年妇女应声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她笑着对我说:“吃杏儿吧。”我这才发现,我正站在一颗杏树下。抬头看看,满树的杏儿,繁繁密密,半青半红,半黄半青,显然,杏儿已经熟了,熟了的杏儿,散发出淡淡的酸甜味道。我说谢谢我不吃。妇女向我走来说:“来,吃个,谁让你走到了杏树底下呢?”她伸手摘下几个杏儿,放在衣襟上擦净,递给我。我吃着杏儿,果然是酸甜的味道,心想着,也许她就要求我把她家的屠宰税免了吧?!但是没有,这个妇女,她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让一个站在她家杏树下的生人尝尝杏儿,仅此而已。
(七)晚来香
还记得每年秋天的傍晚黄昏,镇上放牛的半大小子,吆着牛羊从半边街上走过,走到税务所门前时,对坐在门前石蹲上的我说:“我有好吃的,你吃不?”我自然喜出望外,迫不及待的说:“要,来税务所玩啊!”不一会儿,那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半大小子把牛羊拴好后,就来税务所玩。进门不说话,只管从怀里掏:烤熟的玉米,带荚的毛豆,青皮的核桃。一边掏一边说:“快吃,热着哩,来,我给你撬核桃。”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弯弯的尖刀,极其麻利的剥去核桃的青皮,撬开核桃壳,从里边撬出白白嫩嫩的核桃仁来。“饱满、鲜嫩、油香、好吃”,我一边咂着嘴,一边感激的说。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放牛的半大小子后来居然也走进了税务机关,成了我的同事。那时,税务部门的门槛极低,只要你会打算盘,会写字,就让你通过简单的考试,迈进这个门槛,成为国家一名正式的公务人员。
(八)柳色青
那时,我们热衷于背诵毛主席诗词,所有能找到的毛主席诗词,都被我们背的滚瓜烂熟。其中最难忘的就是:“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之所以这句记的最熟,是因为触景生情:柳林镇沮河边就有许多大柳树,这也许就是柳林镇名的由来吧。
初夏时节,顺着柳林街往南看去,不远处河湾里的几十棵大柳树抱成团,绣成堆,显得格外苍翠碧绿,妖娆多姿。
那时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更没有手机,文化生活特别单调。夏天的傍晚黄昏,我和同事常常来到河边,拣一块大青石坐了,把脚伸进水里,望着河湾里那几十棵大柳树出神。
这些大柳树,一月泛青,二月吐翠,三月凝绿,四月浓荫匝地,五月蝉声噪耳,六月七月,摇团团绿影,铺层层寒烟,这情这景,只能用一个字形容:“美。”
有趣的是春末夏初,柔韧的柳枝,像姑娘的秀发,长长的浸在水里,随波荡漾,逐浪摇摆,“任是无情也动人。”
更有趣的是在五月长夏或是七月流火,土地滚烫,热浪灼人,连狗也热的伸长了舌头的时候,大柳树却像一把把巨伞,遮住了太阳,送来了清爽,在柳荫下乘凉的人,虽然不像是在杭州,可以“柳浪闻莺”,也听不到在翠柳间鸣叫的黄鹂;这里的孩子,也不曾拿了竹笛,骑在牛背上横吹。但蝉却在柳荫里长吟,牛却在河湾里静卧,光着屁股的孩子,尽情的在河水里扑腾、戏闹、玩耍,那份率真纯净,那份恬淡舒适,不由人感叹:柳林,真是个游山玩水的好地方。
(九)烟迷茫
离开柳林镇时,我想到我收过税的安里公社看看,向经常在他们家吃派饭的几户乡亲告别。让我没想到的是,安里公社竟去不成了,通往安里公社的山路变成了一片汪洋,全部淹在了水里----这正是我下乡插队时和社员一起修建的水库。
修水库时我16岁,我的任务是拉架子车,等社员从山崖高处把黄土挖下来,装上车,我拉着满满一架子车黄土,倒到水库的低处,然后由其他人用电夯反复捶打,再由压路机来回碾压。
几年后,这里修建起了一座水库。只是,当时并没有名字,仅仅是一座水库而已。
但很快,名字有了,叫桃曲坡水库,成为陕西省的大型重点水利工程。
桃曲坡水库不仅带来了潋滟波光湖光山色,解决了铜川市的城市饮水,也让地处下游的富平县和三原县的数百万亩农田受益。
然而让人难以忘怀的是,据说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的长篇小说《废都》是在这里完成的。据说他走时还把麻子村一个名叫安黎的年青人带去西安,与他一起创办编辑《美文》杂志。
如今,安黎已经是著名作家了,常有新作品面世,成为我们这些喜欢文字的业余作者倾慕的对象。
让人遗憾的是,曾经为修建这座水库出过力,流过汗的人,却怎么沾不到它的一点灵气,写不出上好的文字,倒让人情绪不佳,常常陷入迷茫。
(十)灯光照
我刚到柳林工作时,柳林还没有通电,晚上点煤油灯。
那一年,我18岁,是税务所的年轻人。傍晚天黑, 擦煤油灯的玻璃灯罩成了我的份内事。
柳林地处山区,天似乎黑的早,每天天刚一黑,夜幕低垂,烟雾笼罩,我就早早把会议室的灯和税务所长房间里灯的玻璃罩子擦的明光锃亮。然后,为了能在灯下多看会儿书,我会把我房间里灯的玻璃罩子也擦亮。
坐在煤油灯前,思绪漫溢开来,想起家乡的父母。
上世纪五十年代,家乡也没有电,晚上点煤油灯。 “啥时有电就好了, 灯绳一拉, 屋里跟大白天似的,看啥,都清楚,明白。”父亲去过西安,见过电灯,他的话,成了全家人的向往。
上世纪六十年代,电,来了,全家人欢呼雀跃, 灯下看书的父亲和纳鞋底的母亲,再也不用抢煤油灯那一点亮光了。
有了电,不仅屋子敝亮,生活也有了极大改变。村里有了电磨,毛驴退避三舍。卸了磨的毛驴,整天只顾撒欢儿;水井也淘汰了,用上了自来水,龙头一拧,水哗哗哗,清澈、透亮。
七十年代,有了电视,全村人都挤在买了电视的人家看热闹。“有电的日子真好,啥事都不用发愁。”父母异口同声。
不过,让我感到好奇的是电灯为什么能亮。“是因为灯泡里边有钨丝。”父亲说。我家先用的是上海的“亚”字灯泡,后来是宝鸡的“秦”字灯泡,再后来是铜川的“铜”字灯泡。
遗憾的是,不论那个牌子的灯泡,都容易闪,时间长了,灯泡就闪了;有时灯绳子没拉好, 灯泡也闪了。
“灯泡之所以会闪,是因为里边的钨丝断了。”父亲说着,间或也摘下灯泡,拿在手里,高高举起,借助院子里的光亮,转啊,转啊的摇,偶尔,断了的钨丝会接上,安上再用,但终究是坏了,用不了几天, 钨丝彻底断了,接不上了,只好换灯泡,买新的。
到了八十年代, 电灯更新换代了,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灯泡了, 换成了电棒,叫日光灯;也不再是挂钩的, 而是卡口的,螺口的。再后来,用上了白炽灯、节能灯、彩灯、霓虹灯、吸顶灯、太阳能灯,不仅特别亮, 还一闪一闪,像万花筒,更像捉迷藏,变化出许多奇幻色彩。
走进了新时代,电灯, 变得更加奇妙,花样翻新,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绽放出绚丽多彩的时代之光,得用“炫”, “酷”这样的字眼。
因为灯光,寒冷悄然离去, 黑暗逃之夭夭,生活变得温暖幸福,十分美好,让我常常想起,在柳林工作时对灯光的向往。
但那时,在我来说,煤油灯也有它的好处,煤油灯虽然不能给我们带来光明,但却能给我们带来许多乐趣。其中最有趣的就是鬼故事,通过煤油灯看人脸。
煤油灯映照下的人脸,是阴阳脸,半边白,半边黑,鬼脸似的。而且,那脸常常被捉映到墙上去, 影子似的,随着灯光的跳动,人也仿佛游走在天上,徜徉在银河岸边,忽东忽西, 上跳下窜,恍忽迷离, 飘忽不定,特别有趣好玩。
税务所的女会计也喜欢煤油灯。女会计喜欢在煤油灯上薰窗花。她先在白纸上剪出一幅花草虫鱼之类的简单图案,然后贴在另一张白纸上,洒上清水,拿到煤油灯上薰,只要一小会儿功夫,揭取下花草图案,一幅奇特的烟薰画就跃然纸上, 黑白分明,对比强烈,贴到窗户上,妙趣横生 , 别有风情。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特别向往电灯,每次擦煤油灯罩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一直在嘀咕, 柳林啥时能通上电就好了。
1974年,国家修建梅七线(富平县梅家坪至延安七里铺),途经柳林镇,给柳林镇带来了光明。虽然后来铁路没有修到延安,但柳林镇却结束了自古以来没有电的历史,不论是机关单位,还是山区群众,都用上了电灯,点煤油灯的时代一去不返。
记得通电那天,天还没黑,小镇上就有小伙子,疯了似的满街跑,一边跑,一边喊:“电来了,电来了。”
我们赶紧回到税务所。却发现税务所长早就在院子里转悠,耐着性子等待电来。电,终于来了,我们摁捺着万分激动的心情,齐聚到税务所长的房子,灯绳一拉,只听“叭嗒”一声,房间霎时亮如白昼,黑暗落荒而逃,温暖涌上心头。
最有意思的是,在修建梅七线的日子里,住在五峰、走马、瑶玉、玉门一带偏远村庄的群众,扶老携幼,背上干馍,带上水壶,翻山越岭来柳林镇看火车,晚上坐在河滩里不走,耐心等待火车通过。那热切盼望看上一眼,坐上一回火车的热闹情景,至今还让我激动。
终于,铁路修成了,火车通了,火车不仅通过这里,居然还停留10分钟,附近村民络绎不绝,纷纷前来,谁不想一睹火车的风采呢?谁不想坐一次真正的火车,感受时代前进的步伐呢?!记忆犹新的是,有一个提着一篮子鸡蛋的小姑娘,执意要把她的鸡蛋卖给火车司机,然后用卖鸡蛋的钱,给自已换回一个铅笔盒。遗憾的是,那火车司机不要鸡蛋,说他只管开火车。小姑娘那失望的眼神,至今还在我的眼前晃动。
这情景我后来在铁凝的短篇小说“哦,香雪”里见过,只不过,大作家压根不会想到,她笔下的“香雪”的故事怎么会发生在大西北的一个深山旮旯呢。
让人感慨的是,这条铁路后来居然废了,没有修到延安七里铺,当然也不会再有火车通过这里。如今只剩了高高的路基,还有石子铁轨和苍烟落照…….
辜负了山区群众的一片热忱。
(十一)香山事
在柳林工作的日子里,常和同事老朱一起去香山游玩。
那时的香山,山峰耸立,树林茂密,庙宇空旷,清静寂寥。
时在深秋,因为没有公路,我们在树林里胡钻,爬到半山腰,刚才还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眨眼间却下起了大雨。“快爬,到山顶就好了”。老朱说。
老朱是安徽省来安县人,部队转业后进了财税局。他性情活泼,爱说爱笑,篮球打的很好,还拉得一手好琴。下乡收税时,总是曲不离口,琴不离身,到了一个村子,就往村口槐树下的石头上一坐,一曲高音二胡《浏阳河》,让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听的如醉如痴,乐的合不拢嘴,正听着,他却把弓弦一收,说:“乡亲们,你们谁家杀了猪,宰了羊,都到我这儿来缴税,猪两块,羊三毛……”
我跟着老朱,气喘吁吁的爬到山顶,才发现这里是一座破烂不堪的古庙,踏着湿滑的青石,经过一座石门,老朱喊:“老和尚,你在哪儿?”话声刚落,就见一个丝瓜样的瘦小老头咳嗽着,从山崖下的一个石洞里钻出来,来到我们面前。我一看,着实吓了一跳。面前站着的,真的是一个光头老和尚,只见他眼窝深陷,瘦骨嶙峋,手上青筋暴突,满脸烟火色,穿着一身说黑不黑,说黄不黄的百衲衣,笑着给我们把打招呼:“你来啦”。
老朱告诉我,这老和尚是咱县财税局(当时财政、税务没分家,是一个单位)顾请来看山的,每月有50元生活费,比咱们俩人的收入都高(老朱月薪30.5元,我月薪18.5元)。见我有些迷惑,老朱又说:“香山山高风大,庙深林密,容易发生山火,老和尚的任务就是看守香山寺院,防止庙宇、山林失火”。一边说,一边告诉我,这会儿雨大,等雨小了再走,现在,我要和老和尚下盘棋。
我跟随他们,来到老和尚的住屋。说是屋,其实只是一个石洞。什么也没有,只堆放些杂物,一口烂锅,一只破碗,一床百衲旧被,真正的烟薰火缭,绳床瓦灶,因为下雨,石洞阴冷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
我转身跑出石洞,来到外边,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雨住了,只觉山风扑面,流云入怀,秋阳灿烂,层林尽染,空气清新的过滤了一般。老朱他们还在下棋,我一个人在山上闲转起来。正走着,迎面一座巨大的石壁映入眼帘,只见苔藓斑驳,湿润光滑的石壁上,点点水珠,线线细流,汇聚成倒挂的瀑布,飞泻而下,石壁下边,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站在水潭边,只见水很满,绿汪汪,清幽幽,伸手就可以够着,我试探着往水潭里一看,只觉冰冷剌骨,寒气逼人…..转身来到山崖边,这时,我才看清了香山的真面目,真不愧是人间仙境,一方宝地,只见山顶上鸟儿飞翔,云雾缭绕,不时有山风撩开一角云雾,露出绮丽如画的满天霞光;半山腰山青林密,红叶飘飞,不时有砍柴人和放牛人的身影在林中显现出没;山脚下的瑶玉村,点点房舍,处处人家,炊烟袅袅,饭菜飘香,朦胧胧一片安祥平和景致……
后来我才听说,老和尚看守的,不仅是香山寺院,还有文革中被造反派打砸损坏的一些古迹文物,包括药王山上的一些雕梁画栋,椽檩青石;也有被红卫兵打砸抢来的地主老财的家产等等,文革后期,都被作为公家财物统一由县财税局没收管理,部分被拉运到香山,寄存堆放在香山寺。再后来,听说有些古旧能用的桌椅板凳免费送给了耀县剧团和一些中小学校,算是有了好的归宿。
可那位替公家看守香山寺院的老和尚呢?他的归宿呢?没有人能知道了,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如今的香山,公路通了,建筑好了,香火旺了,香山成了铜川、陕西著名的旅游圣地。去香山旅游的人,赏红叶,观美景,人流如织,往来不绝,但我还是怀念那个冷清寂静的原生态的香山,怀念那个不知去向的看守香山寺院的老和尚,还有我已经含笑九泉的同事---老朱。
(十二)本草香
在柳林工作期间,很自然的,结识了几个年令相仿的朋友。
有一天,我在街上行走,快走到街中间的时候,忽然从镇上中药店铺的门脸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是小可,真的是胡小可,我喜出望外。在这样的偏僻小镇,竟有熟人相遇,我深感意外。记得县财贸系统招收职工考试时,我和胡小可在同一个考场,同一个考桌参加笔试。
之后,一同走上财贸战线的全县300多名职工,绝大多数分到了供销社、粮油站、营业所,胡小可分到了药材公司。
记得拿到分配通知的那天,胡小可伤心的哭了,他不愿去药材公司,嘴里嘟嘟囔囔的说,整天和药材打交道,光那刺鼻难闻的药味儿,就把他要臭死哩。
没想到,县药材公司又把他分到了柳林中药店。于是,这冷冷清清的柳林街上,一下子多了我们几个年轻人。
那年,胡小可和我一样,也是老三届知青,初六七届的中学生。这样,我们便成了朋友。下雨天不去乡下收税的时候,我就去中药店找胡小可闲片。
没想到,才一年功夫,胡小可竟变了,原先又黑又瘦的脸变的光眉和眼。原先又干又枯的手变的白净绵软,个儿似乎也长高了一点,连说话也变的柔声细气。“你每天都吃啥哩,变化咋这样大?!”
没想到,胡小可出语惊人。“中草药呗,还有啥。”这胡小可不说则己,一说,则口若悬河,一下子说出了一长串中草药名。他说,这里的中草药材多的不得了,多达683种,能大量采集的就有164种,主要有:党参、黄芪,柴胡,黄芩,远志,连翘,青蒿,白蒿,丹参等。
那年月,各个单位都在大力提倡“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精一行。”没想到,原本不喜欢中草药材的胡小可竟然变了,变的如此爱岗敬业。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才一年功夫,你竟变成草药大王了。”我说。
胡小可笑了,说:“多亏了我们这个中药店,让我增长了这么多知识。”
那时的中药店,面临大街,一间不大的门面,漆黑的大门,一页一页的门板插进很深的门槛,晴好的日子里,店铺半开半掩,遇到下雨天,店铺照例不关门,一直开着,方便来抓中草药的人。中草药店总共只有两个人,一个老中医,戴着老花镜,不大爱说话,手里拿一本残破的半黄半旧的书,一直在看书。来了病人,他才抬起头,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开始拿起一支毛笔,开一张处方,嘴里一再叮咛:“你这病,不要紧,吃几付草药就好了。”
抓药自然是胡小可的事。胡小可的手胖胖的,脸蛋圆圆的,只见他拿起一杆戥子,那戥子是金黄色的,小巧玲珑,然后转过身,拉开靠墙立着的一格一格方形的药橱,熟练的从药橱中抓上一撮草药,或黄芪,或党参,放在戥子上一枰,然后叉开手指,抓着戥子,将戥子里的草药分成三份,极其麻利的一一倒在酱黄色的麻纸上。放下戥子,抓住麻纸,折成三角形,三转两转,三付中草药包好了,然后从墙角的一颗钉子上扯过来一条细纸绳,快速的包扎起来。眨眼功夫,三付中草药就捆扎好了,他拎起三付中草药伸手过去,说:“这是你抓的药,请拿好。”抓药的人接过草药,啥话也不说,只是嘿嘿的笑笑,转过身就走了。
我心下奇怪,胡小可工作才一年,就将那些难认的中草药都记住了,认准了,给病人抓药时,拿捏的是那样准,那样快,那样干净利索。
那时,柳林镇人少,看病抓药的人自然也不多。许多时候,常见胡小可在店铺柜台前直直的干坐着,有时老中医不在,或是上厕所,或是去沏茶,就见胡小可的胖手拿一本书,努力的看着。
“他看啥书哩。”我十分好奇?
有一次,是在夏天的傍晚,房间里闷热,我们相约着来到河边,拣一块青石坐了,把脚泡在水里,说些工作上的事。
我诉说我收税的不易处,乡下人穷,没钱,不愿意缴税,不给派饭吃,有时还放出狗来咬我,晚上差不多都要住在饲养室,收的税钱自个儿要保管好,一分钱都不能少,倘若不慎丢掉了,遗失了,就得自己赔偿。
“真不如我们抓药的,虽然药味儿难闻,但人在柜台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白天不用操心没饭吃,晚上不用操心没地方住,更不用害怕狗来咬,比起你们收税的,强多了,这还不算,我还能…….” 胡小可告诉我一个秘密,我这才知道,胡小可在看孙思邈的《千金翼方》。
他还告诉我一种十分名贵的中草药---枸杞。
我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好药。
那时的中药店是国营商店。枸杞和其他中草药一样,都是用麻袋装的,一袋一袋,一摞一摞,在库房里码放的整整齐齐。用不上一星期,胡小可就要从药材库房扛一袋到药店里来,然后将药装进药匣子里,方便给病人抓取。
尽管是近水楼台,但胡小可说,他从不顺手牵羊,从麻袋里抓取几颗枸杞,然后放进嘴里,慢慢的吃着,嚼着。
“是怕老中医骂你吗?”有一次,我问胡小可。尽管,在中药店工作,每天抓药过程中,光撒落在地上的枸杞,就够你吃了。“不是,是职业道德。”“干我们这一行的,有职业规范, 要遵守道德操守,就像你们干税务的,你能把国家的税款装进你个人的腰包吗?”
然而我还是十分好奇, 枸杞是啥样儿呢?那时,我们年轻,不大生病,也不抓草药,对中草药认识很少。
有一天,胡小可到税务所玩,顺便给我带来几颗枸杞,说是让我见识见识, 这就是枸杞。
我第一次见识了枸杞的真面目。这枸杞看上去真美,色泽红亮,颗粒饱满。尝尝。敢吗? 敢。我在地上拣的。我吃了一颗,甜丝丝的。
胡小可告诉我,枸杞这种名贵中草药,全国其他地方出产的都不好,只有宁夏出产的最好,是宁夏的特产,常吃枸杞可以使人面色红润,精力充沛,精神饱满,头发光亮。这时,我突然发现,眼前的胡小可又变了,眼珠乌黑,头发光亮。“真的是枸杞吃出的奕奕神采?”我心下纳闷。“其实,这东西也不能多吃,开始我也不知道,是老中医告诉我的,说这东西年轻人不能吃,吃多了,会上火。”
几年后,我离开了柳林,调进了县局机关。但胡小可没走,还在柳林。
有一次,从柳林镇到县城办事的一个熟人来找我,说起胡小可,他告诉我,现在的胡小可不得了,他因为做事太认真,得罪了不少人。
他咋得罪人了。有一次,我找他配调料。“配调料?”我吃了一惊,真没想到,这中草药既是治病的上好药材,也是做饭炒菜的上等调料。大香、桂皮、茴香、生姜、八角、花椒,配在一起,是上等调料。尽管那时人们的生活不好,但逢年过节,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家家都要买点肉,炒几个菜,喝几杯酒,这大香调料就派上了用场,成了绝对不能少的佳品。“咋说也不行,到底没有给我配,连一斤都没有,把我气的呀!”
我心里暗暗叫好,好一个胡小可,不拿公家的药材嫌人情,真是难得的大好人。
日子走的很快,一晃, 40多年过去了。
有一天,我在城里意外的见到了胡小可。看见胡小可的一瞬间,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眼前的胡小可,竟一点都不老,都是60多岁的人了,咋还是那样精神,面色红润,神完气足,身体硬朗,头发乌黑。
“你每天都吃啥里,咋保养的这么好?” 胡小可淡淡一笑说:“其实也没吃啥,就是粗米淡饭家常菜。” “其实,你不知道。”胡小可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我那个中药店里,不仅有枸杞,还有山朱萸、人参、党参、黄芪,都是些上等滋补品。不过,现在,搀假的东西多了,真正的好药少了,即是你在中药店,也难得有真正的中草药了。”我听着,有些遗憾,也有些伤感!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话说完没几天,我突然得到了胡小可去世的消息。
“怎么会呢?几天前还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人啊!就是这么脆弱,一口气上不来,倒下去,就起不来了,走了,真的走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一个熟人说。
我听着,恍若隔世。
(十三)白米粥
天才麻麻亮,雾霭还没有散去,太阳也没有露头,但玉门村的村民们(当时叫社员.下同)便手握镰刀下地收割稻子了。
地是紧挨村子的河滩湿地,一片一片,像一面面镜子,晨光熹微,波光潋滟,散发着泥土清香,把玉门村的深秋点缀的诗意盎然,意韵悠长。
我也拿了一把镰刀,与一位村干部边走边聊:“真没有想到,你们村还种稻子呢。”
在我的印象里,不仅仅是玉门村,而是在中国北方,很少有种水稻的,很少能吃上当地自产的稻米。我也只是在文革串联时,在江南水乡见过水稻,在成都重庆吃过米饭。然而,让我惊讶而又甚感稀奇的是,在我蹲点下乡的耀州区(当时叫耀县)庙湾镇(当时叫柳林公社)玉门村见到了稻子,而且,我还要和玉门村的村民一起,亲自下地收割稻子,亲口吃上一碗玉门村自产的米饭,心里的那份惊喜,那份激动,真是无以言表,难以形容。
“其实,我们玉门村的地,大都是斜挂在山坡上的片片田,常年种植的也都是小麦、玉米、谷子、荞麦、土豆。由于是粗放式种植,种子的品种也严重老化,因而广种薄收,产量不高。后来,我们发现河滩湿地是块好地方,生态好,环境美,自然资源丰富(借用现在的话),不仅能养鱼,也能种稻子,就试着种植,没想到竟然成功,收成还不错,就继续种植。每年稻子收割后,碾成稻米,由生产队统一管理,逢年过节时,给每家分上几升,或是一斗,让大家过一个有白米、有细面、有鱼吃的好春节。”村干部边走边说。
说话间,我们已站到了一处稻田边。放眼望去,只见处处池塘,片片田地。池塘里是活蹦乱跳的小鱼,田地里是随风摇曳的稻子。
走近稻子,蹲下身子,一缕湿润的泥土气息夹杂着稻子的清香扑面而来。因为夜里的一阵微雨,因为太阳还没有出来,稻子上露珠滚动,晶莹圆润,稻穗低垂,颗粒饱满。望着金黄的稻子,看着收割的村民,心里竟有掩饰不住的激动。
村干部知道我是来帮助秋收的工作组,坚持不让我割稻子。要我跟着几个妇女,装车拉运,“割稻子的事,你就不管了。”
我和几个妇女一起,拉着架子车,把割下的一堆一堆的稻子,弯腰抱起,然后装到架子车上,拉到地头,用脱粒机脱成米粒。
真是人多力量大,一人抱一捆,很快装满了一车。又装满了一车。
当我再一次来到一堆稻子前,弯下腰来,抱起一捆稻子时,忽然感到手里冰凉冰凉的,正在疑惑,忽听一位村民喊:“蛇,蛇,看你手里的蛇。”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条小花蛇“嗤溜”,一下子从我手中抱着的稻子中溜走了。我一惊,稻子掉到了地上。
好一阵,我都没回过神来。
望着我惊恐不安的样子,村干部笑了,说:“没事,是小花蛇,这种蛇是菜蛇,不咬人,也没毒”。听村干部这么一说,我才缓过气来,又开始装车拉运。
时间过的很快,不知不觉,离开玉门村有些日子了。
当我再一次来到玉门村时,已是岁尾年终。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杀猪宰羊,准备年货。然而我关心的,除了征收屠宰税外,还有村干部的那份承诺。
果然,一些人家在主动找我缴纳屠宰税时,兴奋的告诉我,他们家分了一斗稻米,白亮亮的,可香咧。“是吗。”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看,这就是分的新米。”主人抓起一把新米让我看。啊,真的分了新米呀。细看那稻米,晶莹而透亮,细长而饱满,闻闻,一股香糯而甘甜的味道直抵鼻翼。
我很感动,真的很感动。我知道,在这个常闹饥荒的年月,在这个偏僻闭塞的山村,每个村民的饭碗里,不再是玉米面窝窝头,不再是高梁面饸饹,而是香喷喷的大米饭。这是怎样的一个日子呀。这是怎样的一个奇迹呀。
过上这样好日子的,不是别人,是玉门人自己。创造这一奇迹的,不是别人,也是玉门人自己。
也是在这一年的新春佳节,我也分享了玉门人的滋润和快乐,吃上了比在成都重庆吃过的米饭还要香的大米饭。
算起来,这已经是40多年前的事了。玉门人也许早已不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柳林税务所的一位年轻税干,在他们村子下过乡,蹲过点,收过税,吃过饭,参加过收割稻子的劳动。
其实,不记得也不要紧。谁叫“流光容易把人抛”呢。但我却始终没有忘记,当年玉门村的村民、干部,想必早已是青丝染白霜,夕阳抹额头了。当年即便是几岁的孩子,如今也早已长成了一条壮汉了。
不过,让我牵挂的还有玉门村的村容村貌。当年散居着的住户,各家各户的篱笆墙,柴草门,石板房,看门狗,想必也早已不见了踪影。还有,当年各家各户门前的歪脖树和猴架在树枝树杈上的高高的玉米垛,还在吗?那荡漾着阵阵涟漪的池塘呢?那池塘里活蹦乱跳的小鱼呢?那一片挨着一片的稻田呢?那滿眼金黄的沉甸甸的稻穗呢?它们,还在吗?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不在了,似乎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子变的更美,村民变的更富,风光秀美,物产丰饶……..
但不知怎的,岁月在这儿梗着脖子回眸,执拗的打着回旋,我始终被玉门村金黄的稻子包围着,被玉门村肥美的鱼儿搅动着,我不想挪动身子,不想挪动脚步,我坚定着我的意志,让金黄的稻子极其细腻的在我身边浸润,让肥美的鱼儿极其鲜活的在我眼前跳跃。香气弥漫,活蹦乱跳中,许多往事影影绰绰,时隐时现,总想把我拉回流逝的岁月,使我恍若隔世,仿佛生活在梦境里。
是的,稻谷仍在飘香,鱼儿仍在跳跃,什么也没改变,村民们在一起说说笑笑逗趣的情景,在一起热热闹闹劳动的场面……还有,一粒米饭的清香,一条鱼儿的美味,穿过苍茫的岁月,不时映现在我的眼前,让躁动不安的我的心魂瞬间变得深远而厚重,清新而美好。
(十四)鱼欢笑
沿着沮水河岸,零星散落着几户人家,清一色的石板房子。岸边长满了水草、灌木、杂树。春天的时候,这些闲花野草会开出或白、或黄、或紫、或红的花朵,散发出沁人肺腑的阵阵花香。但让我感兴趣的是,河里有鱼。若是在夏天,不论清早还是傍晚,总有人坐在河边石头旁,一动不动的用眼晴瞅着潺潺流动的河水,透过水草缝隙里欣赏微风过后一圈一圈荡漾的水纹,看水边树丛里忽地展翅而飞的鸟群,鸟群们吱喳欢快的叫声不知疲倦的响在耳边。
捉鱼的情形很有趣,既不张网,也不垂竿,而是用手。用手抓鱼,捉鱼,捉上两条鱼,就有了解馋的美味,那真是别致美逸的日子。
那时,不论是附近村庄,还是柳林林场,生态环境非常好。沮河沿岸,河湾深处,是大片的开阔地,现在叫湿地。那时叫河滩,浅滩、沼泽、鱼塘、荷花池,河水清澈,碧波荡漾,河水中鱼、虾,蟹,虫子,藻,有时甚至有野雁飞临这里,在浅水里扑楞、洗浴,啄食河中的小鱼。
更有泥鳅。湿滑湿滑的,人,手,根本捉不住。大片的河滩地被河水分割成大小不等的块状,块块都是肥沃的良田,春天里种蔬菜,夏天时种玉米,种谷子,秋天一到,麻雀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飞来,人们一吆喝,天空就散了黑点。也有人家种水稻。沿着曲折蜿蜒的地畦往前走,再往前走,看着清澈的倒映出人影的河水,燥热转瞬即逝,清凉涌上心头。
附近村民的庄稼地,满眼是绿色,到处是青翠。油菜、麦子、玉米、大豆、白菜、萝卜、土豆。庄稼地空隙处、地畦边,也栽满了树,桃树、李树、杏树、柳树……
(十五)鸟飞翔
真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山东,几十年后,我再去柳林,发现柳林变化不大,街还是半边,街道依然狭长,房屋依然老旧,店铺依旧低矮,不远处河湾里的几十棵大柳树还在,但庙嘴子却变了,变成了大片湿地。柳林林场变成了朱鹮的家园。
我在柳林收税的时候,这里的生态环境就特别好。只不过,那时不知道生态环境这个词儿。那时下乡收税,常常与各种动物不期而遇,狍子、野猪、野兔、山鸡等。有时正走着,山鸡会呱拉拉叫着从头顶飞过,野兔会嗖的一下从脚旁窜出,吓人一跳。夜里,还能听见猫头鹰凄冷的叫声。
那时的柳林,满山遍野都是高大茂密的天然树林,远远望去,遮天蔽日,汪洋恣肆,油松、松树、杨树、核桃树…….简直就是黛青色的碧海,而更多的是灌木,荆条,刺棘以及山野桃花、杏花……可谓杂花生树,五彩缤纷。
至于柳林林场-----庙嘴儿河湾里的几十棵大柳树,更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春天,柳树婀娜,柳丝垂拂,河面上蜻蜓点水,草丛里蛱蝶飞舞,夏天的傍晚,青蛙鸣叫,萤火虫儿乱飞,星星点点,时隐时现,有时,天气实在闷热,林场周边的村民,就把家里饲养的鸡、鸭、猪、牛、马、羊,统统赶到河边,让牲畜们在河水中戏嬉,痛痛快快的洗个冷水澡,真是鸡飞犬吠,热闹非凡的喜人景象。
2013年6月23日,朱鹮来了,柳林镇成了朱鹮的放飞地。2013年7月3日,中国秦岭以北朱鹮野化放飞仪式举行, 32只丹顶白翼的朱鹮伸展双翅,向沮河流域的栖息地飞去。
让人深感意外的是,这些鸟儿,竟也入乡随俗,没有一点生疏和害怕,反倒象是回到了阔别的故乡。
“长喙、凤冠、赤颊、浑身都是白色羽毛,却又略带点粉红色。”管理人员介绍说:在柳林,朱鹮一点都不孤独,常常与黑鹳、喜鹊、麻雀、白鹭、灰椋鸟,大天鹅一起栖息、筑巢、觅食、繁衍、翱翔、飞舞。专家介绍说:有着“东方宝石”美誉的朱鹮,曾广泛分布于中国、日本、俄罗斯、朝鲜等地,二十世纪以来,由于猎杀、生态破坏等原因,朱鹮濒临灭绝。中国自从1964年在甘肃捕获一只朱鹮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发现朱鹮的踪迹,曾被认为朱鹮在中国已经绝灭。1978年,中国科学院一支科考队历经3年多时间、行程5万多公里、踏遍了我国16个省的260多个朱鹮历史分布点开展专项调查,于1981年5月23日,在陕西省汉中市洋县发现7只野生朱鹮,这也是世界上仅存的一个朱鹮野生种群。经过30多年的保护繁育,中国朱鹮种群数量由7只发展到2600余只,世界朱鹮种群数量近3000只。朱鹮作为陕西四大国宝之一,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专家介绍说:到2019年,铜川市森林面积210万亩,森林覆盖率48%。城市绿化覆盖率43%,人均公共绿地面积达到11平方米,公路绿化率90%,水系绿化率90%,林网化88%,适龄公民义务植树尽责率92%,林业总产值8亿元,实现了国土增绿、人民增收、生态美好。随着生态环境的改善和野生动植物保护工作的不断加强,铜川市野生动物种群数量和植物群落质量得到恢复性增长。资料显示,铜川现有野生动物24目55科140种;高等植物106科384属618种;湿地84470.25亩。全市野生动物种类由1998年普查的97种增加到现在的140种。一些野生动物种群有了明显的恢复与发展,狍子、野猪、野兔、山鸡、猫头鹰等数量明显增加,野猪、草兔、猪獾、狍子因种群数量不断增多,濒临绝迹的大鸨、林麝、红脚隼等珍稀野生动物频繁出现。
前不久,我故地重游,在柳林河滩湿地,看到了朱鹮。耀州区野生动物保护管理站站长介绍说:铜川市沮河流域共有4个朱鹮监测站,其中柳林监测站共有9窝巢,18只雌雄朱鹮成鸟。自2013年7月首批32只和2015年4月第二批30只朱鹮野化放飞以来,7年间,先后两批野放的62只朱鹮共成功繁殖出朱鹮幼鸟105只。我听着非常高兴,一个藉藉无名的山区小镇,竟然成了我国珍稀动物朱鹮的繁育基地。这是柳林人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也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
(十六)向晚风
也许是全球气候变暖的缘故,时在深秋,风从柳林街上吹过,并不觉得寒冷,反倒有丝丝暖意。
如今的柳林镇,早已结束了没有电的历史,对于柳林人来说,这是划时代的好事喜事;通村公路的修建开通,让柳林人出行变得方便快捷,而互联网,又为柳林人插上了科学的翅膀,除了老年人,年青人几乎都用上了手机、电脑,看上了平板彩色电视。依靠党的富民政策,柳林人向往的美好生活变成了现实,过上了有电、有光明、有温暖,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没水喝、不愁没钱花的幸福好日子,现在,柳林又成为朱鹮的繁育基地,对于柳林人来说,真是喜出望外,对于我来说,竟是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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