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记
董小龙
(一)
这是一条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公路,不长,只有20公里,名字极其朴素:乡村公路。
顺着这条路,我象只候鸟,从远方归来。
记忆提醒我,我的小脚曾无数次走过这条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
那时,爷爷奶奶还在。
爷爷不至一次的告诉我说,你6岁时就开始走这条小道儿了。那会儿它不叫乡村公路,叫小道儿,或叫羊肠小道儿,细细的,瘦瘦的,窄窄的,如一条麻绳,更似一条小蛇,只有一脚宽儿,两边全是泥土,长满了蒿草、野花、枣刺,人走上去,太阳、月亮、露珠走上去,牛、马、猪、羊全都走上去……
无数个日子,就这样在千脚踩,万脚踏中悄没声息的走过。
时至今日,我还固执的认为,这应该是一条属于我、爷爷、奶奶和全村人的路。
我沿着记忆寻找爷爷带领全家人曾经走过的足迹。寻找全家人面黄饥瘦的身影和爷爷牵回来的老牛的铃声,从村口到村外,顺着山腰走下去,过了几道弯,再过了几道弯,一直走向遥远。
(二)
而眼前,我几乎认不出来了,变化太大,我努力从车窗外寻找过去树木庄稼的影子。
车速飞快向前开去,我能走完经过的岁月寻找回当年爷爷和全家人的踪影吗?
盛夏时节,万物勃发,麦浪滚滚,金黄耀眼。我行走在这条乡村公路上。
正走着,却蓦然发现,公路建设者,不知何时已将滚滚尘土一刀斩断,乡村公路的每个拐弯转角,每个路口叉道,都通往一种幸福。
但无论如何,多少年来,泥泞和风雨却一直纠缠着我,让我无法忘记曾经拥有的贫穷。
那时,贫穷就是这条公路上的另一种泥泞,爷爷经常背着粗布,拉着瓷缸,到山外去换粮食。
“那时,脚下的路,湿滑而泥泞,但比以前‘一脚宽’的路,还是宽多了,变成了‘一辙宽’(架子车)。”“有时,风从西北角的皱褶间刮过,扬起尘土,加上饥寒交迫,肚子饿的咕咕叫…….有时,冷风从稀疏的树枝树杈间钻来绕去,路上铺满了落叶,还有,山岩上的碎石,土呵啦不断从头顶滚落……”爷爷说着,眼里噙满了辛酸的泪水。
后来,因为下雨时泥泞不堪,在土路上行走十分艰难,不知谁家起了头,将烧过的炉灰、渣滓倒在家门口的土路上,变成了炭渣路。
一家这样做了。
又有一家也这样做了。
几年过去,这条黄泥土路变成了炭渣路。“人走上去,泥不粘脚,比黄泥土路轻松多了。”爷爷说。
(三)
一个在乡村公路上找寻不到出口的人,沉默的打着拖拉机的方向盘,油门轰鸣,拖拉机向公路深处开去。
突然一束阳光射来,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平坦宽阔的水泥公路出现在脚下。顺着这条湿漉漉的水泥公路,在满目滴翠,一片田园风光中,那辆拖拉机蜿蜒而过。
这是爷爷和我曾经走过的曲曲弯弯的蛇行小路吗?我张开记忆的翅膀…….
记忆中的乡村公路总是泥泞狭长,在上面行走有如阅读枯躁晦涩的文字。
水泥路在我很小的时候,还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那些坚实的柏油路通往城市,通向远方。通往家乡的都是难行的蛇行小路和尘土飞扬的泥土路。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曾经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在我工作的小镇与乡村之间的公路上行驶了无数个日子,尽管那时的炭渣路已经变成了石子路----被修路人铺上了碎石子,但仍然使我见识了城市与乡村的区别。
城市里那些让我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的事物就存放在石子路的尽头。离开石子路通往家乡的那条20公里长的黄泥土路,我整整走了5个小时,那是一个风雨交加,大雨倾盆的日子。
就是在这样泥泞狭长的乡村公路上,婚嫁丧葬的队伍,牵牛拉羊的队伍,还有夜晚回乡的游子,都在匆忙的行走,他们承载着乡村的欢乐,悲伤及所有的意外。
(四)
第一次修路高潮兴起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波澜不惊的傍晚,村口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了修路的号召和决定。在逝去的岁月中,那个高音喇叭无数次将村民们在午夜时分唤醒,带到村口的土路上。高音喇叭陈述了国家的困难,号召大家要自力更生把路修好,除了少数村民对高音喇叭以往发布了无数美好承诺,现在还要自已修路感到困惑不解之外,其他人热火朝天地干上了。大家用手推车把堆在墙角路边的石块砖瓦推到泥泞的土路上。
那是莺飞草长的暮春时节,蝴蝶在草丛中飞舞,天空高远湛蓝,桃花开得分外灿烂,人们的身体已从厚重的棉衣中解放出来,表情兴奋,笑容可掬,在热情洋溢的广播喇叭红旗招展中,穿梭不止的手推车和兴奋激动的人群,情景有如电视台播放的战争片中如潮似水的支前片断。
村里的泥水匠都站在路基上,他们把村民送来的石块砖瓦合在一起,大声催促或轻声交谈。远处彩旗飞舞口号飘扬,穿着土布的当地干部和穿着中山装的高级别干部各处巡视,到处发表演说,他们表情沉郁,语调平淡,把所有欢乐紧张埋藏在心底,以离群索居的姿态体现国家纪律秩序和尊严。
不断拓展加宽的石子路面在太阳照耀时分不断向前伸展。只有到了夜晚,这一切才趋于平静,人们躲在被窝里小声谈论,在灯火摇曳的暗影里,以略带兴奋的语调,猜测那些随着新修公路即将到来的新鲜事物:汽车、汽车携带的流行歌曲,喇叭裤、人民币、彩色电视机等等。
在没有机械工具帮助的情况下,人们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修好了这条公路。随后,各种各样的人群奔跑在这条公路上,不长时间,关于眼花缭乱外部世界的消息随着季风一道迅猛袭击了乡村,有些人在夜晚收拾好行李,在天蒙蒙亮的清晨擦去妻子脸上的最后一滴泪花。在他们之前,也有一些身份可疑的人顺着公路进入村庄,牵走牛马,拿走衣柜里包裹的很紧很严的钱财和女人。在他们之后,早起的村民在房前石头上磨着镰刀,在淡淡的晨雾中走向田野。
(五)
村里的老张,路一修好就买了一台喷烟吐雾的拖拉机,它每天早上和傍晚发出巨大的隆隆声驶过村口,上面站满了带着新奇感受的目光和各色人等。两年后,他家盖起了两层楼房,买了台电视机,看到了以往传说中衣着光鲜,抹着红嘴白牙的时髦美丽姑娘。不过,房子内部的奢华和新潮还是激起了人们经久不息的惊叹,老张的婆娘穿着据说是从西安带回的新鲜衣服在村头巡逡游荡,用贫乏但却夸张鲜活的语调证实着人们关于外部世界的烟花般绚丽的想像,使许多家庭内部的平静和睦被口角所打碎。
不久之后,更多的拖拉机喷吐着烟雾出现在公路上。他们带回了大笔钱财。此时,第二轮的修路高潮已经来临,与上次人潮汹涌回然不同,这次只是几个穿着红色工作服的人在路边立起一块牌子:村村通工程。上面还写着工程的投资和施工单位。
几乎是一夜之间,原先已经开始破损显得粗糙的石子路已被平滑整洁的水泥路代替了。还听说,在施工建设过程中,曾有人光荣负伤,尽管伤势不重,但流了血,村里人于是就给他们投来了敬佩的目光。
因为这条水泥路的修建开通,很快,紧挨公路的乡村家家户户盖起了两层、三层楼,买来了大彩电,拖拉机、摩托车,还有人买来了钢琴、电脑。村里的姑娘此时已不再穿严实厚重的衣服,他们学会了涂脂抹粉,学会了梳装打扮,喜欢和那些衣着时髦的小伙子远走高飞。
此时,老张已在城市买了房子,成为城市传奇的一部分,并在人们的想像中活的很滋润。有一次回村探亲时,他居然表情冷漠,用墨镜遮住大半张脸,随从前呼后拥,和数十年前村里满脸忧郁的放牛少年根本无法画上等号。相比而言,更像当时盛行的香港片中的黑帮老大,他不再坐喷着黑烟的突突突响的拖拉机,而是漆黑油亮的小轿车…….
(六)
这条乡村公路理所当然的记录了我人生场景中的一些片断。在这条公路上来回奔波期间,我完成了爷爷奶奶去世后的尽孝,完成了父亲母亲去世后的葬埋,我拿到了通往城市的通行证,开始了长期的城市生活。
但我始终没有忘记发生在这条公路上的陈年旧事。也是在这条公路上,走出了许多有志青年,他们肩负着全村人的信任、希望、曙光,参军入伍,在部队前线站岗放哨,保卫祖国,那佩戴在胸前的鲜艳的光荣花以至几十年后的今天,还令我十分向往和羡慕。
这条公路边的水沟里还曾收容过的一个人的身体,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因为喝醉了酒跌进水沟中再也没有起来。从那天开始,我隐隐约约意识到死亡一如黑夜的降临不可抗拒。
在这条乡村公路上,我和小伙伴们在路边生根发芽的炽热话语已被流逝的岁月纂改的面目全非。
也是在这条乡村公路上,遗憾渐渐的滋生了,一直疼爱我的外爷外婆去世了,他们再也不能走在这条乡村公路上了,连大舅妗子也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他们患上了眼疾,再也看不到这条公路上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能顺着这条公路去地里割麦子,上树挟柿子。
还是在这条乡村公路上,我倾听了与我极其要好的一位朋友说他依靠双手勤劳致富的传奇故事,那天夜色浩渺,星光灿烂,而我却象迷途的牛羊,目光迷茫,失去了方向。
(七)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坚定的在这条乡村公路上走下去。
今年早春时节,因为一场绵绵春雨和新冠肺炎疫情,乡村公路再次显示了它的泥泞,但新冠肺炎疫情没有阻止乡村公路的延伸,更没有阻止我前行的脚步,我坚定的再次向泥泞的乡村公路走去,也坚定的站在全国人民的行列里,与新冠肺炎疫情作殊死的抗争。我认为,世上本来就没有缺乏泥泞的路,是泥泞将公路不断延伸,泥泞里有一种来自天籁的安抚,好比春天延长了草根,使每一颗草都有了意外葱茏的机会。
但泥泞确实已经成为过去,新冠肺炎疫情也略有收敛,尽管远没有过去,人们还在努力与之拼搏抗争,然而眼前的一切却是新的,路面崭新而漂亮,光滑而柔美,好象一条绸缎,长长的铺展过去。路基宽而瓷实,是淡青色的,通向一块块田地。刚刚泛绿的野草,刚刚下过的小雨,连那冷冷的风也揉进了太阳的新鲜。
泥泞揭开了乡村公路建设的新篇章,也印证了我一个真实清晰的记忆。我记得很清楚,这是一个清泠的初冬,一个肩负使命的领导干部,一个清秀而文气,儒雅而才情,他的名字和乡村公路一样朴实。他告诉我们,我们的脚下已经有无数条路,是新修的,其中一条路就叫“村村通工程。”
在乡村公路上,我看见一群人向前走,他们开辟了泥泞的历史,许多脚印混乱的叠加,到底是谁的脚印,已然是分不清了,但每一个脚印的目地却十分清晰。随后跟着的一群人,也汇入到这样的泥泞中来,使泥泞队伍不断壮大。我看到这种足够令人崇敬的不懈跋涉,正是公路人不畏艰辛不断创造精神的凝聚与奋起。
(八)
一条乡村公路,有它肩负的使命,这,就是历史,是无尽的宝藏,也是新农村乡土文化、乡村文明建设的一个方式,一个载体。
出门肯定有路,一条条公路都是有名字的,很多公路具有纪念意义,很历史,很光荣。
我脚下的这条公路就是这样,它的名字很朴素,就叫乡村公路。
有时回去,司机会让我带路。我顺手一指说:就那,朝前,一直走。
我从小就沿着这条公路走,走了几十年,就象熟悉这条公路一样,公路肯定也熟悉了我,不会让我走错路,也不会让我走岔道。
回想起来,这条由政府投资的乡村公路,从“一脚儿”宽到“一尺”宽,再到3米宽,由3米宽拓展到现在的6米宽,它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变化呀?!
现在,沿路七村八庄,几十个村子,小车可以直接开到每个村子的每户人家的门口,早先那些建了档,立了卡的贫困户,如今,也因为这条乡村公路,家家办起了农家乐,户户实现了脱贫摘帽,这该又是怎样的喜人变化呀?!
走在这条乡村公路上,我的心里一直很轻松,很愉快,因为这条乡村公路的瓷实坚硬,坦平宽阔和从乡亲们口中传出的一个个喜讯。
我希望在这条乡村公路上脚踏实地的一直走下去,走下去。路上留下的是奔波和奋斗的历史,这是它存在的一个证据。冰冷的水泥是为送别准备的,也总给人加上一番内在的重量和品质,我想,这不仅仅是路,也是政府和修路人所给予的,光荣而大气,深情而厚重,走得愈远,给得愈多。
一条路,让乡村所有人出行不难而顺畅。但新生活刚刚开始,美好生活正在路上延伸,不断延伸…….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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