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居内蒙古10年,第一次真正地用脚步去丈量这片118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大地。
在长达十余天的旅行中,每天都在马不停蹄地行走,这片大地之于生命的意义,便在这样的行走中清晰浮现。从有着风起云涌战争历史的乌兰浩特,到处处有民歌传唱的广袤科尔沁,而后一路向西,抵达阴山脚下黄河水浇灌的富饶的巴彦淖尔;从北向南,从东向西,穿越几千公里,行经科尔沁草原,俯瞰库布齐沙漠,遍览河套平原,追随黄河浩荡足迹。这蜿蜒起伏的大地,如此波澜壮阔,气象万千,以至途中行走的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却不忍心闭眼休憩片刻,只怕错过转瞬即逝的夕阳,或者变幻莫测的云朵。我只想看一眼,再看一眼,仿佛自己无意中闯入一片神圣的高原,这突如其来的永恒之美,瞬间将我俘获。
在定居内蒙古最初的两年,我曾在《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这本书中,以外来者的好奇视角,书写过这片与我泰山脚下的故乡迥然不同的大地。但很快我便发现,这种猎奇似的写作不能长久,于是我放下笔墨,用五年的时间,以“乡村三部曲”的形式,孜孜不倦地描摹我童年的故乡。在此之间,所有关于内蒙古大地的写作素材,都以宝藏的形式,深埋在某一个地方,只等某一天,山洞豁然打开,我走入其中,看到已与生命融为一体的闪烁的珠宝。当为故乡写完第四本书的时候,我发现“乡村三部曲”中随处可见的嘲讽与刻薄,慢慢从我的文字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乡村卑微生命的包容,对人们鸡零狗碎命运的悲悯。自然中的每一种生命,小到朝生暮死的蜉蝣,大到重达百吨的蓝鲸,甚至一片落在草尖的雪花,一滴檐下坠落的雨珠,都值得我们给予敬仰。万物相爱,人与自然中的一切和谐共生。这样开阔的生命启示,是广袤苍凉的内蒙古高原,给予我人生的恩赐。
我因此热爱内蒙古这片大地。而此次跨越东西南北不同地理风貌的行走,将这片土地蓬勃孕育出的创作素材,第一次清晰地推到我的面前。我知道我将慢慢停止对齐鲁大地的书写,转而去汲取生命中第二故乡赐予我的永不枯竭的写作源泉。这是一片热烈又孤独的大地,人们在这片千万年前就已隆起的高原上,深情地歌唱,执著地起舞,炽热地相爱,寂静地老去。不管时代的风云如何变幻,战争的铁骑怎样横扫,它们终将化为缥缈的烟云,只有那些动人的歌舞从未消失,在这片水草丰美、群马驰骋的高原上,蝴蝶一样自由地飞翔,花朵一样肆意地绽放。
在乌兰浩特,我看到战争的足迹,它行经这片火红色的土地,残酷扫荡着一切,却又在更为强大的时间面前,烟消云散,化为历史。无数的生命,从大火焚烧过的泥土里落地生根,顽强生长。一块石头在草原上静默,一头奶牛在山岗上吃草,一个牧民在秋天里劳作,一只蜻蜓在阳光下飞舞。他们各得其所,互不打扰,却又如此和谐,互为风景。这秋天孕育中的草原、农田、森林、河流,它们什么也不说,它们将躁动、喧哗、虚荣、攀附、功名,全部沉淀、过滤,最终化为广阔的空,而后归入虚无。只有饱满的庄稼站立在大地上,满树的沙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静默无声的草捆仰卧在山坡上,归流河朝着未知的远方,悄无声息地流淌;夕阳在天边慢慢隐没,旧的一天结束,新的一天,在黑夜的尽头即将抵达。
在库伦旗的三大寺,我看到两株沧桑古老的暴马丁香。几百年来,它们沐风栉雨,深情相望,从未厌倦。亲手将它们栽下并奉为菩提日日浇灌的僧人,早已不在人间。老旧的院门也已斑驳衰朽,树影落在长满青苔的砖瓦石块间,古老的钟声从遥远的时光罅隙中传来。一切都在褪色、老去,只有这天地间比人类更为枝繁叶茂、亘古长久的生命,向着永恒的天空,伸展着闪亮簇新的枝叶。鸟儿不理人间的悲欢,飞落在丁香遒劲的枝干上,凝视片刻头顶广阔的深蓝,便倏然振翅,杳无踪迹。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风中轻微颤动的暴马丁香,在此刻的秋天安静孕育着果实,那果实记录着风雨,也记录着载歌载舞、祈求风调雨顺的人们的面容。
我在巴彦淖尔,只想看一眼黄河。因为它流经河套平原,一路向东,最后在我的故乡——齐鲁大地,注入渤海。看到奔涌不息的黄河,就如看到自己生命的来处,一粒种子无意中撒落泰山脚下,在乡间野性生长,而后被命运偶然间吹离故土,抵达塞外。而这条流经九个省(自治区)的母亲河,它的血液中散发着我所眷恋的气息,它滋养着阴山脚下富饶的河套平原与乌拉特草原,让生活在沙漠边缘的人们,却能收获一片肥沃的绿洲。这烟波浩渺的母亲河,它携带着一百多万年前的泥沙,穿越历史的隧道,宛若一个巨人,在无边的大地上浩荡前行,发出响彻云霄的低吼。千百年来,多少王朝化为废墟,就连阴山岩刻的古人,也只留下神秘莫测的符号,而后消失不见。但见证过所有王朝兴衰的母亲河,却生生不息,永不枯竭。
或许,命运将我带到这片蕴蓄着蓬勃的生命之力,也纳阔着人间哀愁的大地,是为了让我站得更高一些,看清宛若星辰散落大地的生命的珍贵。这生命不仅包括我们人类,也包括大地上所有的野兽、牛羊、马群、飞鸟、花草、树木。所有存活于世的生命,共同构成了我们栖息的美好家园。它有着永恒不朽的力与美,它弹奏着和谐动人的音律。这生命的伟大,值得我永不停歇地用文字去记录、书写、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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