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背带被扯得左右不一的书包,晃哧晃哧地从学校大门口跑到校门外。板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声硬邦邦的敲击,很轻微,但震动着整个奔跑着的身体。跨过矮矮窄窄的门卫室前黄色的交通指向标,迎上第一股仲秋的瑟风时,我几乎敞开怀抱,像个一无所有的乞丐一样贪婪地呼吸。
“若没有浪漫与自由,我宁愿去死。”坐上公交车,我凝视着同门卫室的交通指向标一样黄色的把手,情不自禁伸手去握。公交车上除了我和司机以外空无一人,我像个木偶,在八音盒上随着跌宕的路况合成的音乐摇摆跳舞。只是左手里还攥着字迹未干的请假条,提醒我我并不是绝对的自由。但随着背后那个深夜也灯火通明的建筑群渐渐远去,我独自一人渐渐抵达一个更为烟火气的闹市区,便在心底里也茁壮了几分。
每次独自一人迈向空荡的校门口,将我引以为傲的假条压在门卫门前桌上的矿泉水瓶下,然后在进出人员登记表上签下名字的时候,心底里都有一股强烈喷涌的岩浆,蔓延到嗓子眼,悄无声息地喊着,我的征途。
过往的一些片段突然汹涌而来,才惊觉自己确实成长得很快。在文科浩如烟海的大片大片提纲和知识点的海洋里,多半的时候须将整个人浸没在大片阴森的白炽灯下,丝毫看不见天光。所幸的是,我没有被淹没。
日复一日的枯燥之中,偶尔有变换生活的调味剂。我的高中生活,很大一部分被各种纷杂的比赛塞满,我是我们班请假次数最多的人。一次瞅一个男生去给班主任递请假条,将纸夹在一个垫板上给老师垫着签字,我探头一看,“病假”两个字歪歪扭扭地爬在纸面上,我便从鼻子里不屑地嗤出声来。男生签完离开,我迎上前去,骄傲地递出我的假条,“参加比赛”四个字工工整整地端在纸面上,随之而来的是班主任抹着鲜艳口红的两瓣嘴唇里挤出的一句“加油”。
而第一次的请假经历要从很久以前说起,彼时我还未察觉到,出征比赛可算是脱离学习苦海的一种别致的自由。那是高一上学期一个寒风刺骨的十二月,大课间集会结束后,和另外两个女同学一起被高一的班主任留了下来,站在操场边看她又从队伍里揪出两个男生,带着走来我们的方向,跟我们说,年段要组织一支五人小队,出征一个某知名赛方第一年操办的省级比赛。“首届”的概念在彼时的我的脑海里,满是同“首创辉煌”一样令人跃跃欲试的存在,如同打破一个还未存在的记录。殊不知它就如那时的我一样稚嫩,未经打磨。
说是省赛,其实只在一个比我们的小城大不了多少的滨海城市的中学礼堂里举办,没有翻修过的木板舞台底下是空心的,一脚下去仿佛要落空。但这些都是后话,收到通知的起初几天,我满是兴奋,从清晨燥冷的宿舍里醒来,迷迷糊糊的脑海里全然荡漾着一片有关出征省赛的美梦残余。像冬天里泡完芝麻糊后的玻璃杯,杯壁上挂着黏稠的糊汁,让人想用勺子一并刮下,咽下。
同一段时间,还有另一条线在我的生活中缠绕交织。我几乎在看到公告栏上“市英语演讲比赛”的第一瞬间,就跑回班里向课代表要了报名表。于是随后的几周里,总是在每节晚自习上到一半,教室里安安静静,只有翻动书页的唰唰声和冬日夜里的水雾浮在半空的时候,有人轻轻地“砰”地一声推开门,轻声喊我的名字。然后我便从静止的座位上跳起,一股脑儿收起作业,从桌肚里掏出笔记本,小步紧跑出教室,跟着外班的同学一起去阶梯教室上演讲辅导课。
早已垂下的天幕里,冬日的寒冷覆盖为整片底色,我坐在阶梯教室倒数第二排,耳边是英语主任嚼黄瓜般哼哧哼哧的咀嚼单词的声音,他的英语念得不地道,但挤簇在黑色镜框里的那抹目光中却全然一副外国人的傲慢样子,仿佛他是高鼻梁,curly hair。我只看了他一两眼,便偏离了目光,落在了窗外被寒光反射出一条雪白痕迹的锃亮的栏杆上。黑夜给那层霜白削去了些许锋利。我的目光久久停落,像被黏住般怎么也扯不回来。
后来的编剧课上,老师教我们要学会共情。不仅要跟人共情,也要尝试跟物共情。比如和空调,她勤勤恳恳地在你家工作,日夜不停,跟她的老公——空调外机,日夜分离,直到报废才能相见。我先是笑出声来,然后又走神,想着那个寒冷冬夜里我眺望栏杆,那个满溢聚光灯的舞台上我脚踩木板。我不知是听到了它们的声音还是听到了我内心的声音,栏杆在黑夜里泛着锃亮的白光挑衅我,木板空戴着一张面具敷衍我,仿佛嘲笑我被禁锢,被瞩目的滑稽样。然后叹口气,唉,失去自由的人啊。
我不是传统意义上埋头题海可以沉浸式徜徉的好学生,几乎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所以因为比赛耽误功课的说法,我是从来不信的。因此每一次外出的时候,我都振奋而自由。那个萧瑟的冬天留给我的最后印象,是省级一等奖的金晃晃的名号,和市级二等奖的还算不错的成绩。那年的新年也过得不错,临钟声敲响前的一刻钟,洗完澡,换上新毛衣,站在玻璃窗前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眺望街底下川流的霓虹,傻乎乎地感觉到自由真好。妈妈烹一碗冒着蒸汽的大蟹出炉,便头发也没吹干地赶去吃,电视里的春晚热闹,边看小品边随手抓起一只蟹腿。蟹壳硬邦邦的,我便从电视中抽回一点注意力,专注地啃咬起碎壳,搜刮软嫩的蟹黄。啃着啃着突然想到,这个幸福的新年,只有螃蟹牺牲了自己的自由,化为了别人的佳肴。于是赶紧将蟹黄咽下去,然后继续对着电视哈哈大笑。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共情时刻,又似乎无需共情的力量,就能使人对螃蟹的命运产生唏嘘。但转瞬一念又想,螃蟹都已经死了,哪来的共情呢?若本就是死物,倒尚可想象它们是有生命的。于是更唏嘘了。
渐渐从郊区的学校驶进霓虹成河的闹市区了。天黑得很早,小贩在街头的叫卖声开始从复杂的行车颠簸声和到站报点声中辟开一个声道,汹涌进耳边,而眼边汹涌的是上车的人群。裹着大花袍子一手提菜的大妈,满头白发粗布褂衫的老爷爷,揣着个皮挎包一手托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小城的夕阳闹闹哄哄,街边人群汇成一片,仿佛谁和谁都有点亲戚朋友关系,扯着嗓子在公车上隔着几个座位就能滔滔不绝地聊起天来。
我站在公车一角,像个默默无闻的观察者,一边随车幅舞动,一边昏沉着脑袋。听着满口粗糙、唾沫星子乱飞的方言,突然又振奋起来,仿佛步入一个老旧的年代般,品味着四处弥漫的来自上一代的交流的气息。
脑海里被车的颠簸震出一个窟窿,然后便深深陷进去。更早在学校还回响着朗朗书声时就请假回家的经历,发生在小学六年级,我的外公在那时去世了。下午体育课结束,抱着排球从操场走回教室的时候,在走廊上看到了在等待我的爸爸。他背着我的书包,牵起我走出校门。四下寂静地很,迈着步子跨出校门时,心里萌生出一种深深的伤感,因为外公,又因为一种莫名的背道而驰。我低头看手掌,还是打完排球脏脏的污迹。
父亲到了灵堂便开始忙碌,同母亲一道。我头一次戴上白帽,穿着白衣,杵在院里看着几个认不得脸也道不出关系的姨姨婆婆互相打招呼。我觉得她们见了我,一定会拉着我妈,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鳄鱼笑地感叹,上次见我时我才这么一点儿高呢,现在都这么大了,而我会因为不知如何回应而尴尬伫立。于是我躲离她们很远。后来我看到她们翻阅着一本送葬的歌曲本,听到她们像回忆儿时记忆一般模糊地唱着片段的歌曲,然后挤着满是皱纹的笑。这景象与前些天我刚在学校上过的音乐课的景象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挂钩了起来,又像是随着歌曲的旋律像河流一般在属于她们的年代里缓缓流淌。
我头一次感觉到,我的生命好像被延长了。好多长辈给外公送的花圈挂在灵堂里,明艳的纸花映着透黑的墨字,我杵着看,第一次看到外公被称做“教书先生”,第一次认识到他几个学生的名字,第一次,看到属于他们的那个遥远的包裹在黄土里的时代褪去岁月流逝的泛黄与暗沉,换作明艳呈现在我面前。
烧纸时已是傍晚——那也是个冬天,暮色早已一层一层加重叠上山头,匍匐如黑暗中的野兽。我和爸妈跪在那炉火前,跳动的星火将蓝黑的暮色烫出一个洞,洞的边缘泛着冥纸纷飞的颗粒和臭味。抬手去扔纸,火几乎要跳跃着染上白衣。然而我却在这轻微的危险中嗅出一抹生机。
结束之后,爸爸妈妈留下来守灵。我算着时间,学校早已放学,大家应该都回到家里躺在沙发上开始看动画片了。表姐开车送我回家。爸爸把我的书包从他的车上背下来,放进表姐的车后座,然后让我坐进去。爸爸问:“家钥匙带了吗?”我说:“带了。”他说:“回去好好写作业。”然后便跟他们挥手。表姐在前排静默地开车,穿过川流的街道,橘色的车灯、街灯交映在车窗上,投射到车里,繁衍着各种形状,又转瞬即逝。我看着静静躺在身边的书包,又轻松地长吁一口气。
恍然听到公交车报站的声音,被波浪般的人声起伏着浮起,又险些被淹没下去。下一站就到站了。人的器官真的很聪明,在必要的时候总能灵敏地察觉到该察觉到的信息,当然说白了也是潜意识作用的结果。我扶着把手,恍惚误解到,我有这么渴望回家吗?或者说,渴望从学校请假回家。
带着背道而驰的惆怅,和不苟同与众的独立感。此时的我请假,是因着更任重道远的理由。我要走一条不同的路,于是即将赶赴一场不同的学习盛宴,也是在冬天。
想起几日前的晚自习,我淹没在一色蓝灰的校服里,课桌板在灯光下照耀得雪亮而光秃,刚伏首写完复杂的历史大题,仿佛从千年前穿梭回来,身子还被过往的云烟纠葛着。我低头看一旁杂乱的书堆上,躺着一本与众不同的书,闲书。讲台上老师的脸庞遮蔽在又方又宽的电脑屏幕后面,像个接受信号的传感器。
我把书拾起,摊开,埋头去读。
身边方才还存在的所谓焚书坑儒、科举八股的云烟全然消散了。像从构造极深的阒寂沟壑中鲤鱼般跃出,抵达上方辽阔的平原,视野的宽度被横向拉长。偶然抬头提防老师时,瞥到黑板上贴着的八个大字:仰望星空,脚踏实地。忽地有了共鸣。
不自觉地想要和这八块字板产生共情:每日高高悬挂在教室墙上,挺立着身子,面对一群不尚乖觉的学子,瞰看他们嬉笑打闹、偷吃零食、鬼祟地去签假条,却始终一言不发,因为它说不了话。
起初它替他们焦急,不惜自己掉落,投身地板,想引起他们的一点注意,而他们将它拾起,反复贴上墙,默念了一遍它身上的字,又嬉笑打闹着回去。于是它失望了,身上渐渐落了灰。然而一年夏天过去,秋日里它看着他们再次回到教室时,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看它的眼神里多了一些类似渴望的东西,去签假条的背影也多了一丝坚定。
于是它再次挺立,高高地伫立在那里。它明白,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到站了。公交车的后门打开,仿佛哧地一声要喷出气来。我三两步下了车,走在人行道上,不时被疾驰而过的车卷起的寒风扑面袭击。抬头看着萤火般扑朔的霓虹,以为身边这严寒是从暖光里生出的。
我循着小路踩上月光,爬上家门前的楼梯,板鞋踏出马蹄般的声音。我摸出钥匙,旋转把手开了门,然后嗒地一声按下开关,被明亮的灯昼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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