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麦颂》零伍壹)
湖北 雪雁鸣
我早就知道霜与火的年龄界限了。
也知道红与白的立场各为其主,红为秋,白为冬,红秋不举,白冬尽藏。红的是秋叶弥山,白的是冬雪披领。在每一个关口,我数着过关的人,有的是不知不觉,有的在牵挂得与失的起落盛衰。冬为季节的终场,不再听过去的声响,不再看远遁的风哨。开始肃静,开始触动,开始初冻,开始在预备御冬的棉衣。
这是天子关注的朝向,是臣子无尚荣光的钦差,城门向北,列仗迎冬,北郊有寒星,玄冥出高阳,水德静正,冬令闭藏。一个季节的大门咿呀而开,吹进来的风还带着晚秋的碎屑,涂抹在古老的土墙上,像奶奶那颤抖的手拾掇的墙画。季节的命令没有声音,它只是一个刻度,不一定擂给你一个冬雷、一记雪掌、一面霜旗、一道寒阴,它是让你领会冻土凝结的预报,它是向你递送蔼蔼俘阳的弱温,它是给你芒花似雪的布景,它是给你蜃水起阁的假象。
凤凰已入帷帐,那是秋末冬初的风时冷时热,她稳不住飞翔的引擎,只在低处细语叮咛,譬如相思,譬如初恋,譬如婚期,譬如一些合卺的情节,一切都不能野蛮,一切只能听从季节的安排。那时的爱,都是铁打的营盘,相爱的人,从来就不是流水的花絮。那时的爱,爱就爱了,从不检验香车宝马,也不抽样绿肥红瘦,随季花开,随月结果,虽是柴扉蓬户,亦如南山的稳重。那时的婚姻,互知冷暖,冬天的被褥亦如皮草香裘。那时的家庭,虽喜桃花岸,不惧暮山雪,婚姻只有一张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个时令的标记,我总注重一座山的颜色,这不尽是去年的蓝本,而是今生的剧作。没有译注,只有体会,用身体去触摸土地的温度,余温渐渐逃遁,这条路走人无数,少年青涩,青壮丰硕,老年敦厚,暮年无课,只是铺开九宫格,复习去年汉字,端详一把斗大如牛的丰稔,描红一寸,入骨三分,堂前的火塘,引进树兜,土巴墙上,燃几支火把,做好预备,把季节烤。父亲再不替我管账,再不替我拨弄珠算,把账本交了出来,让我自己在上面添置千箩万担。父亲老了,父亲也怕冬天,他不是惧怕冬天的寒冷,他是担心日历翻完,抓不住暮岁的尾巴。父亲说他没有太多的想法,他只想看到孙子在地上爬,从此就不怕老。入冬的闹铃虽然响了,但叶落的声音仍在收听,还有些进进出出的稼穑,那打落扬叉的谷粒,早就被季节合并,不用拼版,就能印刷,图案无样,尽是临时着色。冬临故土,君子怀德,我好想与一树的野果详谈运气,细说我行走在山野的体量,只是,我进入冬天,渐渐裁减了语言,把一些心得分配给了手册。
日落冬土,渐渐压缩了白昼的尺寸,把光阴放赈给夜晚,让长长的冬夜容易成眠,让桐油灯盏结出灯花。啊,农家!在暖暖的火炉边,父亲轻言劳作苦,母亲轻纺身上纱,姐姐轻纳绣花鞋,妹妹轻织防寒帽。岁月之轻,只在一个冬。把所有纳入冬储,不再遗失防饥的黍稷,不再挂断御寒的棉麻。世上的离愁,多是羁旅如织,总有许多人,在月暮江边徘徊,在柴桑远野想家,在摩天鹰架眺望,在渡口残津待舟,在听汀南丝雨,在对薄酒烟霞,在吹铜箫土埙,在叹经年未家。一切的离愁,只为岁月入了冬。母亲是否换了棉袄,父亲是否痊愈寒痨,窗户是否钉上防风的尼龙布,厨舍是否有烧不完的柴?
再望冬天,天在与人逗趣,太阳落入山窝后,天地开始阴沉,寒气逼来,孤云独去,我洗好了犁铧,放在门口的柴堆上晾干,回到火炉烤几只红薯过夜。我拿着书,躬着背,低着头,借着火光看几页农历,让我知道节气的来龙去脉。突然,火苗猛窜起来,烧焦了我的眉毛和头发,一阵焦糊味腾起,但怎么也压不住书香。
每到冬天,我就会听冬天的话,就穿起了棉袄,我怕感冒,怕母亲守在我的床前给我喂药,怕母亲又白了一根头发。
每逢立冬,我忍不住回望年少流程。冬天的早晨,我穿着一件破花棉袄,那是我姐姐穿不下了的,人家都笑我是个女伢崽,有一只脚还没穿袜,我为了不让这只脚太受委屈,就把袜子脱下来给另一只脚穿上,暖和了一阵,又把袜子换过来。冬天的早晨,村庄到处都冒着热气,我端着木碗坐在门墩上吃着红薯,太阳照着冒着热气的红薯,是那种淀粉很多的红薯,红薯的淀粉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星光,我吃力地咽下,哽得眼泪直冒,我好想说,母亲,我好想吃白米饭,但我总说不出口。我哽得猛咳起来,母亲不断地给我捶背,连连说,阿崽,我明天蒸白米饭给你吃。那天夜晚,我做了一夜的梦,梦见满桌的白米饭,我吃呀吃,怎么也吃不够。冬天是吃薯的季节,母亲在薯罐里,用几只筷子架着半碗米,那是母亲给我蒸白米饭,是给我的特供。我高兴地吃着白米饭,说给母亲吃一点,母亲说,阿崽,我牙齿怕粘得痛,不喜吃。我对姐姐说,母亲还不喜吃白米饭,真傻啊!姐姐说,弟弟,谁不喜欢吃白米饭啊?那是母亲扯谎的,她是想让你多吃一点啊!我听姐姐这么一说,立即嚎啕大哭起来。自此,我再不向母亲说想吃白米饭了,我再也不许母亲蒸白米饭给我吃了。
冬天的山,显得更加光秃秃了,那是年年植树的谎言,那是总有人喜欢把手中的权杖当着自己的生殖器,强暴了本是金山银山的绿水青山,掳掠成自己的垫脚石和银光闪闪的礼单。我站在山头,望着南飞雁,一群又一群,忽而成为一个“一”字,忽而成为一个“人”字,鸿雁在告诉世人,怎样从一字开始,怎样好好的做好一个“人”。没有多少人仰望南飞的鸿雁,没有多少人注重一字的笔画,他们认为一字的程序太简单,他们怎么考虑一字是多么的诡秘,他们只想到一帆风顺,没怎么想到有多少事不是一就而蹴。他们只知道一字的平坦,他们很少知道一字也是难过的独木桥,亦是不可触摸的高压线。总有一些人认为“人”字是一个轻飘飘的稻草人,没有多少人认为这是一个支架,是两只脚,是互相搀扶,是共同支撑,是刎颈之交,是深情拥抱,是亲密无间,是生死与共,是热烈亲吻,是相濡以沫,是同舟共济,是永不松手,是契约,是伙计,是合伙人,是战友,是夫妻,是谁也离不开谁。总有一些人想到的是互相勾结,是共同利用,是狼狈为奸,是制约,是钳制,如有利益就想把另一半推开,如有灾难就想抽身而走,如讨不过就想玉石俱焚,是想把两只两只蚂蚱拴在一起,是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这样的人,怎能逃得过冬天?
冬天的寒意,不要补充,那一盆端进书房的炭火开始定义一些古今谭,纸和笔一直是我的栖居,我用它来书写父亲的老行当,犁耙、镰刀、箩筐、谷斗、冲担,还有水牛的处事智慧,默默无闻的智慧,埋头苦耕的智慧,都被我写在冬夜里,所有这些,都是父亲的最爱。到了冬天,这些农具都闲了下来,都静卧或站立在柴房里想着耕耘的细节,它们一年的简史都进了粮仓,它们一年四季都走在乡村,从没走出河的那边。
这个时候,堂屋里放着好多南瓜,我把它摆好,摆成多个形状,请来画笔画一幅农家的瓜熟蒂落。小时候抱起南瓜,那是玩耍,此时的我抱起南瓜,像抱起一座山,像抱着了一个粮仓。我想起了南瓜的意义,它不只是将一个名词把农人的饥馑填充成温饱,也不只是镶嵌在玻璃里的画。它还是毛委员为红军锻造的炮弹,向一切黑暗和猖狂开火。红米饭、南瓜汤,我想起那一道穿破苍穹的光。一个南瓜就是一个星座,在星座之下耕耘就永远不会挨饿。缅怀先烈,我记起一个南瓜的重任;抱着南瓜,就想到了井冈山那艰难的岁月;看着南瓜,我就看到了千千万万的家;想着南瓜,就想到了战争的劫难、和平的繁花。
冬是入主,冬是收藏,冬是到顶,冬是终止,冬是进驻,冬是恤贫。
冬是沉思,冬是前望,冬是回顾,冬是进补,冬是洁净,冬是玉骨。
啊,冬天!山上的野花被霜锤拍下,树上的叶子被风收去了已经没有衣穿,季节渐渐不苟言笑,果木开始在时光中裸奔。
啊,冬天!这是人人考验的时分,农人以俭朴过日,君子以俭德避难,岁月几度悠闲,那古老的结绳记事的动作,被机器人看见后笑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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