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既然名字里带着茗字,想来,茗洋应当与茶叶有关,或许灵山石茶,也或许是上饶白眉,至于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联,我并不知晓。但作为一个从北武夷深山走出来的人,我自然知道,茗洋这个地方肯定有好茶,海拔,雨水,日照,温度以及土壤,都注定了这里肯定会出好茶。还有,我有过猜想:茗洋,这个名字的意思大约指这里的茶园特别壮观——茶园像海洋一样!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
需要去猜,可见我是没深入茗洋的。三入茗洋,都浮光掠影,像是在路边书摊上随手翻了一本书,知道了书的名字,书的大概内容,还看到了几帧书里的插图,当正想坐下来认真投入到书中去时,却被其它事情拖扯着离开了书摊,结果,将一个念想落在了那里。
二
西山村,便是茗洋一副很美的插图。那次,是随摄协的李土根先生和做汉文化的建龙一块去的。建龙说,那个地方像记忆里的外婆桥,纯粹得不带星点渣。他的这句形容十分熨帖,外婆桥,诱人的该是外婆这个字眼,慈祥,亲切。我们在想到外婆时总会浮出一个细节:外婆眯着眼,突然将藏在身后的手伸到外甥眼前,变戏法般地摊出巴掌里的一块糖。这幕,特暖心。在西山村,我们果然就见到了那位臆想中的外婆,她佝着腰,一脸笑,坐在老屋厅堂的长条凳上,见了我们几个陌生人,似来了熟客般地迎了上来,又是让座又是端水,然后才问我们来这村子里找谁。她家里刚刚收获过一批老南瓜,厅堂的一角堆着的七八个壮硕南瓜惹得一位女伴的注意,便问老婆婆卖不卖,老婆婆一听笑了,说自家种的,什么买不买,喜欢吃就端一个回去。说着,她还真颤颤巍巍地走到灶间给我们那位女伴找了一只旧蛇皮袋子来,说是南瓜太大了不好提,用袋子装着就好了。
老婆婆的热情,反倒让那女伴尴尬了,她不好白要人家的南瓜,便只得又问老婆婆还有什么土特产可以卖,哪怕腌菜都行。想了想,老婆婆才回答,只有一些笋干,如果要的话,倒是可以匀一点。最终,女伴花比市价低了很多的钱买了两斤笋干,还得到老太太馈赠的一只老南瓜。
这位老婆婆该是我们进入西山村见到的第一道景致了,比任何山水花鸟都更让人感觉受用。从她捧出笑迎向我们的那一刻,我们的心骤然就温暖了,继而,一些已经被我们忘却的人和事波浪一样涌了出来,外婆手里的糖果、爷爷胡子里的故事、父母劳作归来带回的野果、哥哥任由弟弟骑跨的后背、孩提伙伴小脸上的泥巴……蓦然,我们会发现这个世界原来是那么的美好,哪需要抱怨什么愤慨什么!
这种感觉,岂是麻木的山水花草能给予的!
西山村建在山腰上。地势,让这里的民居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风貌。近些年新建的一些钢筋水泥楼、上世纪七八十年盖的瓦房,民国到解放前遗留下来的大宅子,几种风格迥然的建筑,在交错的石径石阶牵引下,有序地从低到高一路攀爬。况味,似是一座城堡或是影视镜头里的山寨。原本,这种攀爬的动作该有些沉拙,但恰好,此时正处金秋,村子里每座房屋院墙外的枣树正叶子绿得正欢、枣子红得正闹,在这片枣树经营起的红欢腾冲托下,村居也倏然蓬勃了。退远点看,把村子四围的金黄稻浪也纳入画面,这时,西山村成了一队破浪而行的舰船,飘在屋顶上的云岚,是这只船队高扬的帆。
这种画面对眼观的冲击力极大,因为,它太美!美得是那么富有节奏和韵味,老屋的沧桑,稻浪的磅礴,红豆杉的干劲,红枣的活跃,石径的幽婉,这些看似冲撞的各种色调,在光阴的揉捻下相互渗透,融入到一块。这种美就像是一盏好茶,要一点点苦味,苦后又得有一股子回甘,还要有点犹如阳光和雨水交织起来的涩,但最突出的是香,能遮掩一切异味的幽香,袅袅萦绕而不绝。
这是我第二次将茗洋这个地方与茶茗的茗字联想起来。
西山村有一口井,或许这口井不该叫着井,井要么是方要么是圆,敞口对天,水根连地。西山村的这口井隐遁在一户人家的屋底,不圆不方,出入有一条石级,井水面上,浮着一直瓠瓜做成的瓢。我很纳闷,井上的这户人家为何能批得了这块土地建房却何以保留了这口井?想来,这井除了井水质量太好之外,应该还存有某种神圣吧!
本地作陪的一位朋友很殷勤给我们几个人每人舀了一大瓢,说:放心,这水绝对很干净,关键是这水很甜。他还很嘚瑟地着重了语气:这水能喝出童年的味道。
水当然当然很甜,像舀水这朋友脸上的笑,同样能甜到人的心底里去。而且,回味了一番,真果然找到了童年的记忆:我们一帮孩子光着身子在太阳底下折腾了大半天,终于渴了,便冲到溪边,然后扎下去,把整张连都埋进溪水里,一边鲸吞般地往肚子里灌水,一边看着水里的鹅卵石跟着溪水悠悠荡漾。直到饱了,才摸着小肚皮很满足地打了一个嗝……那嗝也是甜的。那时的我们毫无束缚,完全属于天地自然,山果子、蝉屁股、螃蟹、石头泥巴和溪水,便是一整日不回家也不用饥渴。但今天,我们的孩子却像丝毫与自然无关,他们几乎丧失了从天地间寻找乐趣的的能力,手、脚、大脑都完全被塑料、金属做成的声光或智能玩具以及父母的溺爱给粘紧了。甚至大人,同样也逐渐与自然隔绝,忘记了人类其实也根植物一样,需要在阳光和泥土之中才能健康成长。
西山早已经有了自来水,每家每户的门口都装了自来水龙头。然而,他们的自来水似乎只用来洗涤,饮水,多半却还依靠着这口井。我不知道,这种习惯,是缘于这口井的水很甜的因素多点,还是缘于西山村人亲爱自然的原因多一点。在我心里,我更希望是后者——存有亲爱自然之心的人,一定会更纯洁,也更透澈,就像这井水。
午饭,是在村口的一户寻常农家用的,他家的厅堂向东,正对着灵山,恰巧这天阳光慵懒,于是,坐在他家门口的竹椅上,我们看到了缭绕的云雾正亲昵突兀的灵山峰顶,俯视,还看见了一角茗洋湖,幽蓝,湖面上,贴着一张水墨灵山图。这种感觉,让人恍惚已处于云端之上。
三
茗洋街最早进入我认知的是几段充满着枪戈与硝烟的味道文字,与风景无关。有关的是黄巢,是黄南山、黄开湘、宁春生、刘道奇等一大串名字。这些名字,有一个共同的称呼——英雄!
如今的茗洋街已经找不到战争的痕迹了,这条街,现在一派祥和,穿着校服穿梭的学生,骑着电瓶车来往的女子,下着象棋的安定老人,躺在摇椅上瞑目的小店老板,这些,便是茗洋街的街景。
我到这里,是缘于徐珍,徐珍说,她教书学校不远处不远处便是茗洋湖,日暮时,彩霞漫天,湖面漾金,像个梦!于是,我和秋结伴来到了茗洋街。彼时,我几乎已经忘记过曾有一段时间专门找了好多有关茗洋街的文字钻研,自然,也就差点忘记了寨门洞、忘记了乌鸦弄,忘记了黄茅地,甚至差点忘记了发动过茗洋关暴动的仁孝殿,忘记被茗洋人恨之入骨的“八都联合靖卫团”。然而,来到这里后,便是这么祥和的街景和这么和煦的春风中,那些曾被我咀嚼过许久的文字仍然突然就跳跃了出来,继而,我又恍惚起来,似看到了黄巢的两支军队从西山尖和乌鸦弄卷尘扑向黄茅地,那是一副怎样惨烈的战况啊,黄巢的将士们一批一批倒在了血泊里,另一批批将士又踩着他们战友的尸体冲上了寨门……这一幕,有些模糊,因为它毕竟已经过去了1142年;再冥想,我又似看见看见了一个挑着货担的商贩进入了街巷,很熟稔地给靖卫团的那些守兵怀里各人塞了一包纸烟,入夜后,这位叫着刘道奇的货郎又喊上了几个小头目到街上的一个小馆子里开了一个包厢,然后,前倨后恭的刘道奇突然站直了身子,言语无比铿锵起来,他一只脚踏在椅子上说,这里是我们的家乡啊,难道看着这些兵痞们欺压我们的亲人时,你们的心一点都不会痛吗?难道你们在举着枪瞄准那些共产党人时,手不会抖吗……终于,这些靖卫团的小头目都低下了头,于是,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这些头目的配合下,方志敏率着农民自卫队一举歼灭了张学林为首的八都联合靖卫团……那一夜,茗洋街上也是枪炮声不绝,工农革命的战火,照亮了黑夜,照亮了茗洋街的后来!
这一幕,才过去九十多年。
在我的意想里,茗洋街应该是沉重且肃穆的,因为,这里不仅曾发生过一次次鏖战,它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被革命者的鲜血浸染过,而且,这里曾蕴生过一种能激扬后人的奋发精神,这种精神,叫革命精神。每一个走进茗洋关的人,都应该会为这里曾发生的那一切油然而生悲壮之心与感动之心。
今天的茗洋街却是如此安详,它像个天真的孩子,枕着茗洋湖,听着微澜和山风拂过的声音,静静地酣眠于灵山的怀抱里,它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从茗洋成了茗洋的那天起就一直是这个模样,安静,恬淡。但认真想想,我又发现,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茗洋那曾熊熊燃烧的烽火,不正是为了这份安静与恬淡吗!像一壶好茶,它只想展现给人们一种醉人的浓香和一份苦尽甘来的回甘!至于它此前经历过多少风雨,受过多少煎熬,它未必想过要人们去记挂,去感动。但无论无意还是刻意,那些经历都被人们记住了!
四
我们是在茗洋街向东的山里转溜了一圈才掐着时间回到湖边的,因为我们最向往的是那个如梦的夕照。意外的是,山里这段,也有很大的收获。
这会春笋已将散枝,眼看就不是笋了,为抢了这最后一拨春笋,一路都有农人在挖笋,年壮的,挥着锄头挖掘,年老些的,用柴刀在一边削笋,蹲身的周围散漫了很多黄褐色的笋壳,竹林往回走的路上,有穿着彩色衣服的女人扛着一蛇皮袋的春笋吃力地往上攀爬。这个场景,让人有些心酸又有些温暖。这种山里的生活模式虽说有些累,也有失足或是被虫蛇袭击的风险,但比起那些别离家乡在外飘荡的生活,我觉得终究要幸福许多!在谈及人的一辈子究竟应该怎么活时,不是经常会有人将“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当成首选项!可如今似乎又变了,家的诱惑有时已经远不及金钱的诱惑,所以,很多乡村人,都选择了漂泊,于是,山村只留下了老人妇女和孩子。
这座山上散布了好几个村子,无一例外,每户人家的禾基上都摆了好几个簸箕,晒着笋片或笋衣,也有成块的火笋被穿了洞,用粽叶吊在晒竿上,黄澄澄的,像块金子。在我的记忆里,这些,该是山里人在农忙来临前最大的一笔收入了。秋是标准的城里人,见此当然忍不住找人问了价钱,结果,主人给出的便宜价格让秋大吃了一惊,他们说,原本不指望这钱,家里的开销,打工的青年都会如期足数寄来,这些笋,有人要,变卖些换点零花,若没人买,便拿来做人情送给城里的亲友。这个答案,又一次颠覆了我对山村的习惯认知,原来,如今的许多山里作业不是必然了,倘若他们不愿,几乎任何劳力活都不用再做,年轻一代人在外打拼挣来的金钱,已经让他们衣食饱暖上没有丝毫的担忧。按此推理,父子母女的短暂别离又真的很有价值了。
只是,我仍然忍不住想:这个短暂究竟是多久?
村子的尽头已经是山顶,站在这,已经可以平视仅一坞之隔的灵山西峦。这种视觉远异于往昔的仰视或置身灵山栈道上,那时的灵山可以将人湮没,现在,它倒像一匹被驯服了的野兽,兽性塑就的狰狞没有了,它只保留了野兽固有的力量和雄壮身姿,此刻,它像是站立起来准备摩挲主人耳根的藏獒,毛发不再森严如戟,松软了,甚至有点像女人的的发梢,尤其是这时杜鹃也开得正灿烂,像是淘气的主人在藏獒身上凃染了油彩,你说该有多没俏皮可爱!它这种姿态是最令主人自豪的,现在它已经完全臣服于人,只要你愿意,你尽可以指令它跳跃、冲锋、或是让它卧下,蛰伏。你会发现,果然,世界上最伟大的还是人,再高的山人类终可以登临,但这最高的山却永远也超越不了站在它顶峰上那个人的高度。
日将落,我们来到了茗洋湖的源头。
这是一块草原,草原的一边是山,另一边是河,我们面向的,便是镜一样的茗洋湖,蔚蓝,阒静。
徐珍说的梦要来了,天边的颜色已经开始发生变化,先前是蓝,这时掺了一些紫色进去,变得有些漂浮起来,继而,蓝色越来越淡,紫色越来越红,从淡胭脂红到浅玫红,又到橙红,似一位女人不慌不忙地描眉敷粉涂口红,一定要将最美的五官展露分明才去见那约好了的情郎。但这只是正东南与山相连的那片天,头顶的一大片,仍然是蓝,而且是蓝得越来越深,像流泪的猫眼。这时的湖面也完全变了,变得不再真实,它被天空喷涂成了一块斑斓的色板,一道金黄是色板的主线,沿着这条线,四边涣散着山体的青翠、峰顶的金黄、晚霞的橙红、天空的幽蓝,这些翠、黄、红、蓝互溶互渗彻底融成了一体,将人硬生生拖到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在这种世界里,烦恼没有了,忧虑没有了,甚至连欲望也没有了,只有安然、满足。这种感觉,让我再一次想起了茶,河红茶,连这色彩都十分像,热烈,灿烂,卢仝的七碗茶就写道:“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 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眼前的境界,不正是如此么,此刻,我就觉得自己的腋下已经长出了两只翅膀,而且,翅膀已经扇起,我徐徐地翩然而上,越过了湖边,超然于峰巅,伸出手,可以将那一片漾着金光的云彩拈在指尖……
茶一样的茗洋。果然,茗洋太与茶有关了,或许茗洋原本就盛产好茶,也或茗洋不产茶叶,但我确信,茗洋本身就是一壶好茶,有茶的明净,有茶的淡定,有茶的涵养,有茶那种经久不绝的浓郁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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