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之间的客事不过两种,嫁娶,丧事,而不管是婚丧嫁娶这四个字,还是红白喜事这四个字,都把丧事轻轻的藏匿在喜事中间,仿佛某种刻意的避开和不想表达,可是它又确确实实是客事当中很大的一件事,除过这两件,庄稼人也就没有那种大聚集,大集合的客事了。
头发花白的老阿妈坐在大路边的石头上,与那从河头上来阿奶轻轻说着话,旁边的大人们背着篮子路过,点头招呼一句接着往上去了,孩子们在旁边跑着,尖锐、鲜活的声音随着跑动的脚步不停的移动着。
“……廿四…………十六……”这是两位老人家用彝话交谈当中穿插着的孩子们唯一能听懂的两个数字,孩子们完全不会听和说彝话。
廿四、十六是三姐出嫁日子的待选项,在还未完全定下来的时候,老阿妈坐在路边与河头阿奶的对话就好像是相互之间某种亲密的告知,又好像是某种内心深处积压的心事的释放和表达,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用着相互能听懂的话语来进行相互听取和表达。上了年纪之后,这样的交谈已经不在乎对方是否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是否是完全可以告知的人,那种相近年龄、有相似的情感积累以及互通的语言达成了内心深处的某种默契,你只管说,我只管听,到后来,听的也会跟着问几句,都准备好了吧?姑爷哪里人?家中几口人……说的人接着把那些过门礼以及嫁妆之间纠缠的往来也一倾而出,不管是怨、还是不满统统毫无掩饰的直接表达和倾诉。
日头偏西了,说的如释重负,听的似乎也对于那种被需要感到很满足,这种满足里有对方对自己的信任和过去的理解,也有自己的感同身受,然后双双挪步往家去了。
有那么两三年间,母亲是喜事上有重任的一人,她们经常三人一组,负责喜事上米饭烹煮,总管根据主人家的客人数估算所需的米饭量,提前通知煮饭人做准备,这个时候蒸子从不同的人家借过来,清洗、配套摆放、泡米、烧水、水开下米、涨开,撇干米汤,倒入蒸子,加柴,上汽后,每一颗米饭都熟透了就出锅。期间管事的来查看米饭烹煮情况,顺手拿起瓷碗舀了半碗米汤趁热喝下去,然后才又根据时间进度,该提醒的提醒,该叮嘱的叮嘱。
“她三叔,三姐下月廿四出嫁,到时候来家里喝口喜酒。”
庄稼人之间的喜事就是这样一家一家到堂屋里告诉主人家的,然后孩子们就都依着主人家通知的时间相互传递着。
“三姐廿四要出嫁了。”
“三姐爸也来我家说了。”
“三姐嫁的就是上面那个村的,不远。”
婚嫁的日子通常都是提前定下来的,主人家再根据时间提前通知到每一位亲戚,所以对于那些亲戚较远的主人家,单是请客就得花上十天半个月,在交通还没那么便利,车辆往来没有那么频繁的日子里,赶早出门,顺着山路走上一个上午才能到达,当然也有那种到不了的亲戚家,往集市上一走,托同方向来的带个口信过去也是常有的事。
临近日子了,亲戚朋友也请好了,大概来多少人,远房亲戚住下的有多少,数字一出来,就是准备的环节,当然这里的准备也不仅仅是喜事上要用到的锅碗瓢盆,要吃的蔬菜瓜果,还有那些远方亲戚住下所需要的铺盖行李。
一般的庄稼人家里不会有太多闲置的铺盖行李,特别是精打细算的女主人手下,凡事有备二三,但少有备好七八九十的,在她们看来备好的七八九十多半都是浪费的,所以筹备环节当中又增加了一个项目,就是从邻居家借取闲置的毛毯、被褥、枕头,事情结束后又统一进行清洗干净,逐一归还到各位邻居家中。慢慢的,不论谁家的喜事上,各种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似乎都是完整的一套,只不过是在没事的时候隐藏在不同的人家家里罢了。
去做客得送礼,提箩底部装上米,上方置上瓶装白酒、饮料、甘蔗叶子包裹的圆形红糖,至于数量,是双数就行,这是平常邻里之间送的礼。这些东西通常由大人早早送去主人家记账,孩子们只管换好干净衣服,等到吃饭的鞭炮声一响,直接上桌吃饭就可,在那种欢喜的氛围当中,在孩子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样的客事对于做客人来讲有没有为难之处,也从来不会觉得那位背着军绿色装满白酒的小水壶,缩身在后,始终没去记账处的半大孩子有什么为难,更不知道手持一瓶啤酒坐在院角,看着一众客人笑声一片,听着唢呐吹奏,独自抬起酒瓶对嘴大口喝酒的三姐爸有什么忧愁。
孩子的世界里,拼盘很好看,上面的樱桃被小二吃了,糖很甜,新娘子两鬓下垂的弯曲卷发丝好漂亮……
散客的时候,那些送礼的提箩被悉数拿出摆在院里,里边装着双数的喜糖、烟、糕点,是做礼尚往来。
三姐嫁的并不远,庄稼地边遇到了,孩子们还是依着原来的称呼,远远的,大声的,干净利落的叫着:三姐。一旁的三姐夫不等孩子们叫他,到直接接过话头问道:要去哪啊?孩子们接着回答,之后又回到三姐身上,三姐去哪呀?三姐去不去赶集……三姐则接着回说:小妹长高了,大妹越来越能干了,阿东叔头发该剪了……同样的平辈,倒是在三姐的一阵招呼中仿佛是两个辈分中的人,而这些称呼,一旁的三姐夫就接不上话了。
喜事,是有准备的客事,年头年尾都安排较多,而丧事就不一样了,那种突发以及来不及准备常常让人们措手不及。
丧事的发生似乎不是一家人的简单客事,而是一村人的事,所有人参与进来,有人去找老先生看出殡日子,有人受主人家委托,到山那边的村庄通知一位亲戚这里发生的事,接着敲木鱼的、吹唢呐的都请过来,附近来不及通知的人家,主人家的鞭炮声一响,也能从来往庄稼人身上到听到这里发生的事情,所以平日里互帮往来的人们,匆匆歇下碗筷就到寻着鞭炮声到主人家来了。
通常丧事场上就没什么孩子了,一喜一丧,两个极端,喜事场上有多欢腾,丧事场上就有多收敛,所以那些被规规矩矩安排在家中的孩子,除了听到一天到晚不停歇的唢呐声,夜里响起的木鱼声,以及远房亲戚到时燃放的鞭炮声,并不清楚那个院落里究竟安排着怎样的仪式,院中人如何悲伤流泪,他们唯一看到的也不过是丧事场上帮忙出来的人们头上缠着的白布条,听到的也不过是来送行的人们的样子。
“阿珍姐来了,背来了一篮子大青菜,说是她的一点心意。”
这是阿珍姐对于那位去世的阿爷的一种送行方式,对阿爷的身后事尽的微薄之力。
立春刚过,气温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的意思,阿珍姐穿着靛蓝色洗了发白的裤子,膝盖处向外突着,拼补上的一块长方形布料也显得旧迹斑斑,裤脚边磨破后,线丝往下掉成了一小撮,脚上的布鞋湿哒哒,脚拇指向外凸露着。
阿珍姐进到堂屋点了三炷香,三跪三拜,起身背起篮子往外走,依然比划着,咿呀着说:“一点心意,我的一点心意。”
主人家一路挽着追到了门外。
她的牙齿落光了,话说不清析了,头发早已不见灰迹,主人留不住,目送着她离开。
阿珍姐,像是一个名字一样,代表着阿珍姐自己,若是按辈分严格说起来,得叫大嫂,又或者大婶,但是孩子们还是叫她阿珍姐,就像不愿意将三姐叫成嫂嫂一样。
她叫阿珍姐。
“阿珍姐不吃肉的,她只吃鸡蛋。”
“阿珍姐生阿三的时候就吃了三个鸡蛋,没吃的。”
“阿珍姐割田埂上的草,一镰刀下去,把蜷缩在中间的菜花蛇割成了两段,一点没有害怕。”
“我妈妈请阿珍嫂来家里帮忙,提前打听清楚她吃什么,不吃什么,最后做出来她也没吃多少,最后给她准备了答谢礼她也没收,她说那顿饭菜的谢意就够了。”
阿珍姐家里的房屋建了很多年,柱子支撑着顶部横梁、椽子、瓦片,除了能遮挡阳光雨水,似乎在御风抵寒上面没有什么作用,站在院里忙碌的她同院外路过的熟人咿呀着打招呼,说着话。
喜事场、丧事场,一样的人来而聚,人去而散。
午后的暖阳之下,老阿妈、阿奶靠在墙脚,用着她们之间相互能听懂的彝话说着什么,依偎在一旁的孩子静静的听着,两人时而说的带着些仇恨,时而带着些不满,有时又点头表示某种赞许和欣慰,偶尔说到激烈处,泪花刷的流下来,隐忍中鼻涕也跟着流下来,徒手一擤,揩在路边的石头墩上,旁边的孩子抬头看,阿奶则立马正身正气的呵斥孩子:“不要用手扣泥巴,不听话要打。”
孩子起身跑了。
两人转头切换到那些听得懂的语言当中继续说着。
大人们路过了,她们就抬头自我解释道,我跟阿奶坐一会儿,坐一会儿。
……阿珍……阿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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