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句调之分析
李长之
文学是一种以语言为表现工具的艺术,所以所谓文学上的天才都是由于他之控驭语言的能力而成的。现在我们就进一步从句调上分析司马迁的艺术造诣吧。
第一 句子的长短
司马迁是有魄力能够镕铸长句的人,如“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项羽本纪》)共十五字,“项羽怨怀王不肯令与沛公俱西入关而北救赵”(《高祖本纪》)共十九字,“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春申君列传》)共二十二字,这在中国传统的文字中是罕见的。这样的长句很有些像明人所译的《元朝秘史》或现代的欧化文了。司马迁在这一点上是有创造性的。——同时也见出他对语言的组织力、控驭力。
反之,他也有短句。短句多半用在紧张的场合。叙战功用短句,如《曹相国世家》,即有短兵相接的光景。叙荆轲刺秦王也是用短句:“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倨以骂。”这是紧张万分的局面,司马迁便也以紧张之句写之。他的笔墨能够与情势相副,这又是一个例证。
他最短的句子是一字句:“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不利,却。”(《高祖本纪》)“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张仪列传》)一字句实在不能再短了!
他为了求疏朗参差之美,在行文中,往往长短句相间:
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复十二岁。作琅邪台,立石刻,颂秦德,明德意。——《秦始皇本纪》
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于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涧而语。汉王数之,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走入成皋。——《项羽本纪》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与郈昭伯以斗鸡故,得罪鲁昭公。昭公率师击平子,平子与孟氏、叔孙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师败,奔于齐……有司进对曰:“君子有过则谢以质,小人有过则谢以文。君若悼之,则谢以质。”于是齐侯乃归所侵鲁之郓、汶阳、龟阴之田以谢过。……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孔子世家》
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信陵君列传》
范雎辞让。是日观范雎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范雎蔡泽列传》
秦王之遇燕大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刺客列传》
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屈原贾生列传》
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淮阴侯列传》
李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李将军列传》
由于长短句之相间,而构成了《史记》之不整齐的美。
第二 句子的音节
我们说过,司马迁的散文,乃是标准的散文,乃是古文家所奉为正统的散文。它何以构成这样一种面目呢?原来也有一个秘密,那就是在音节上。原来诗的音节是在把单字的音节放在句尾,如: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而散文的音节(特别是司马迁及后来的追踪者)则把单字的音节放在句中:
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世家》
礼乐—缺—有间。——《孔子世家》
燕军—夜—大惊。——《田单列传》
乃今—得—闻教。——《刺客列传》
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晩也。——《魏其武安列传》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范雎蔡泽列传》
君—卒然—捐—馆舍。——《范雎蔡泽列传》
理由呢,大概是因为诗要吟哦,最后一字音节可以拖长,而散文却需要停顿,于是非二字音节停不住,而中间的一字音节则可以拉长一个拍子,——以字音论,是单音;以拍子论,则是两个拍子;于是和二字二拍的音节配合起来,便有整齐而变化之美了。
第三 如何应付骈偶
司马迁的散文是与骈偶对待的,因此他避免骈偶;但对称是一种美感,尤其是中国人的一种美感,这对司马迁也不能不是一种诱惑,于是他遂采取了一种寓骈于散的方法,清代的批评家也有呼之为意偶而笔不偶,或笔单而气双的。唯独在有一个场合,司马迁却是用偶句,那就是作为一段的收束的时候。
我们先看这些句子:
试为我着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郦生陆贾列传》
广行无部伍行阵,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刁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然亦远斥候,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阵,击刁斗,士吏治军籍至明,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李将军列传》
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平原君虞卿列传》
这些都是可以用偶句的,但司马迁偏偏避开了。对称的美仍然在里边,可是在形式上却出之以参差不齐。
我们再看:
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货殖列传》
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骛者,其实皆为财用耳。——《货殖列传》
这些句子都是业已构成对偶的,但前者忽然加上“财币欲其行如流水”,后者忽然把四字句改为“走死地如骛”,这是故意破坏那太整齐的呆板,以构成一种不整齐的美的。
至于同时连叙数事,故意变动句法,务期造成一种严格的散文,则有如下例:
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秦楚之际月表》
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地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六国年表》
在这里,他都绝不用排句或偶旬,便是为了维持他那浪漫性的风格。——不整齐的美!
现在却要看他那使用偶句的场合了,那就是以双行作顿:
从建元以来,用少,县官往往即多铜山而铸钱,民亦间盗铸钱,不可胜数,钱益多而轻,物益少而贵。——《平准书》
平既娶张氏女,赍用益饶,游道日广。——《陈丞相世家》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项羽本纪》
有时,虽不用偶句,但也是用双笔作收: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廉颇蔺相如列传》
当是时,诸侯皆多季布能摧刚为柔,朱家亦以此名闻当世。……当是时,季心以勇,布以诺,着闻关中。——《季布栾布列传》
大概这一种收顿的方法,叫人觉得有一种稳重均衡的美。司马迁可说是不唯晓得太排比整齐的坏处,而且善为利用了。所以他之不用偶句,不是不及,而是超越了它。
第四 在整个文章结构上的作用
以偶句作停顿,这是司马迁的句法在整个文章结构上的作用之一,其实还不止此。因为文章的结构之故,司马迁的句法却有着变动。我们姑且用提笔、接笔、结笔三种来看吧:
又造银锡为白金。以为天用莫如龙,地用莫如马,人用莫如龟,故白金三品:其一曰重八两,圜之,其文龙,名曰“白选”,直三千;二曰重差小,方之,其文马,直五百;三曰复小,撱之,其文龟,直三百。——《平准书》
这“以为天用莫如龙”三句就是提笔。这是用整句作提的,很圆而劲。至如:
……秦封范雎以应,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范雎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雎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于秦。范雎闻之,为微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范雎蔡泽列传》
这“范雎既相秦”三句也是提笔,这种提笔很有情趣,能叙明事情的原委,在结构上也有过一番经营。在提笔中最常见的,则是用“当是时”三字起:
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侯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项羽本纪》
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信陵君列传》
不过“当是时”的作用,有时不止是提笔,而且把上文兜住,所以在清代的批评家则称之为“提顿”,而因为对前文有绾束之力,也叫“镇压”。
接笔是叙在文中,让上下文有连系,司马迁在这种场合往往用缓笔:
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信数与萧何语,萧何奇之。——《淮阴侯列传》
(苏秦)谢去之。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念诸侯莫可事,独秦能苦赵,乃遂入秦。——《张仪列传》
桓公曰:“寡人北伐山戎,过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上卑耳之山;南伐至召陵,登熊耳山以望江汉。兵车之会三,而乘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诸侯莫违我。昔三代受命,亦何以异乎?”于是管仲睹桓公不可穷以辞,因设之以事。——《封禅书》
在这里,“上未之奇也”,“张仪之来也”,“于是管仲睹桓公不可穷以辞”,都是接笔,也都是用缓笔。司马迁惯好在一篇的中间而写一个的面貌性情,那也是兼有以缓笔作接笔之用的。
至于总笔,大抵司马迁在叙许多事件之后,总有一笔结束。如叙军功:
参功,凡下二国,县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将军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马侯御使各一人。——《曹相国世家》
如叙世系:
釐王命曲沃武公为晋君,列为诸侯,于是尽并晋地而有之。曲沃武公已即位三十七年矣,更号曰晋武公。晋武公始都晋国。前即位曲沃,通年三十八年。武公称者,先晋穆侯曾孙也,曲沃桓叔孙也。桓叔者,始封曲沃。武公,庄伯子也。自桓叔初封曲沃以至武公灭晋也,凡六十七岁,而卒代晋为诸侯。武公代晋二岁,卒,与曲沃通年。即位凡三十九年而卒。——《晋世家》
都是。这些结笔,假若单抽出来看,或不见精彩,可是放在全文中,便也有一种美。这《晋世家》中的一笔总账,尤其详细而劲拔。又如《匈奴列传》中:
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矣,其世传不可得而次云。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中国为敌国,其世传国官号,乃可得而记云。
这也是好结笔,却也是非从全文一气读至此处,不容易欣赏他那总括的气魄的。
一篇文章之惹人注意,最重要的就是首与尾。因为“首”是予人印象之始,如果不佳,就令人不愿意读下去了;而“尾”是予人印象之终,如果不佳,就让人对以前所已获得的好印象也破坏了。司马迁在这方面可说全顾到了。他用种种方法以求达到这个目的,上面说的也不过一端而已。至于接笔,那是因为在文中为要免除人的疲劳,所以往往出之以松缓。
第五 善于写对话
各种人的不同性情,各种事情的不同场合,司马迁都能在对话中写出。我们试看:
吕后恐,不知所为。人或谓吕后曰:“留侯善画计策,上信用之。”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曰:“君常为上谋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卧乎?”留侯曰:“始上数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余人何益?”吕泽强要曰:“为我画计。”留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诚能无爱金玉璧帛,令太子为书,卑辞安车,因使辩士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必异而问之。问之,上知此四人贤,则一助也。”——《留侯世家》
这是写从容画策的神情的。再看:
共执张仪,掠笞数百。不服,释之。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否?”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张仪列传》
这是写家庭间夫妻的对话的,确不能与朋友间的对话相混。而: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耶?”——《信陵君列传》
这就又是亲戚间的对话,而不能施之家庭间其他分子。再看:
赵相贯高、赵午等年六十余,故张耳客也。生平为气,乃怒曰:“吾王,孱王也!”说王曰:“夫天下豪杰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张敖啮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且先人亡国,赖高祖得复国,德流子孙,秋毫皆高祖力也。愿君无复出口!”贯高、赵午等十余人皆相谓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长者,不倍德。且吾等义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杀之,何乃污王为乎?令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张耳陈馀列传》
一个忠厚,一个激昂,这对话能表现两种性格。像:
于是尉他乃蹶然起坐,谢陆生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仪。”因问陆生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陆生曰:“王似贤。”复曰:“我孰与皇帝贤?”陆生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皇之业,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人众车兴,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今王众不过数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若汉一郡,王何乃比于汉?”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吾居中国,何渠不若汉”乃大悦陆生。——《郦生陆贾列传》
朱家乃乘轺车之洛阳,见汝阴侯滕公。滕公留朱家饮数日。因谓滕公曰:“季布何大罪,而上求之急也?”滕公曰:“布数为项王窘上,上怨之,故必欲得之。”朱家曰:“君视季布何如人也?”曰:“贤者也。”朱家曰:“臣各为其主用。季布为项籍用,职耳。项氏臣可尽诛邪?今上始得天下,独以己之私怨求一人,何示天下之不广也!且以季布之贤而汉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王之墓也。君何不从容为上言邪?”汝阴侯滕公心知朱家大侠,意季布匿其所,乃许曰:“诺。”——《季布栾布列传》
前一例见尉他的豪气,后一例见为人说项时的语调,这都是非对于社会生活有极深的经验的,不容易揣摩。还有:
文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唐具以实对。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祛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巨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巨鹿也。父知之乎?”——《张释之冯唐列传》
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耶?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魏其武安列传》
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李将军列传》
这里一个是写对老人的谈话,一个是老太婆的口吻,一个是写醉汉,都多么恰切!
在他写的对话里能够看出年龄、性别、职业,以及处于一个什么场合。至于他能写口语,能写未完的语气,那更是人所习知的了。
第六 有意于造句
大凡一种艺术,如果无意去成功一种艺术品,那种艺术品是决不会成功的。“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可以说是一切艺术家的态度。司马迁可说是有意识地去创造他的艺术的,我们从他的造句上看出来:
是以邹子重于齐。适梁,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孟子荀卿列传》
这不过是写驺子之受到处的欢迎而已,你看他写每一个地方的欢迎便各是一副样子。这一个例子,或者还可说在字面上;再看:
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本纪》
这就不是在词藻上用力了,完全是白描,而这同一个相面的,相了四人,句子都不同,都有分寸。再看:
是时天子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温舒请覆中尉脱卒,得数万人作。上悦,拜为少府。徙为右内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坐法失官,复为右辅,行中尉事,如故操。——《酷吏列传》
这“治如其故”,“如故操”,本是一个意思,但他必须变换了笔墨去写,要说他是无意去制作一个艺术品,那真是不可能的。
古文家所谓文气之说,似乎司马迁已经注意到。我们试比较:
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高祖本纪》
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留侯世家》
一个是“决胜于千里之外”,一个是“决胜千里外”,这是因为前者是在三个排比之下,语势缓;后者则因在赞语中,篇幅小,而要有许多转折,文势便急。再比较:
怀王子子兰劝王行,曰:“奈何绝秦之欢心?”于是往会秦昭王。——《楚世家》
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屈原贾生列传》
同一事件,而前者所写是一个事实而止,后者所写则有一些抒情的意味,这是因为后者在子兰之上加了“稚子”,就更显得那意见之无足轻重,而怀王竟听了他,愈见怀王之昏愦,又把“奈何绝秦之欢心”缩削为“奈何绝秦欢”,于是语意更纯粹了,而声调更沉痛了,而“于是往会秦昭王”则既冗长而仅为一普通事实,至于“怀王卒行”便见怀王到底糊涂,楚国前途十分可悲,屈原心情非常刺痛了。
司马迁下一个句子,是像一个老练的士兵一样,决不虚发一弹。《司马穰苴列传》开头即说“司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起初我们以为这句话很平常,其实不然,原来这文章就是记录田齐在齐国树立政权的斗争史的一个片段。这也就是司马穰苴起初不能不在齐立威的缘故,同时也是因为后来齐威王田和对司马兵法加以推崇的缘故。
司马迁是一个苦心的艺术家,凡精神所注,决没有泛泛之笔。
第七 语调之美
司马迁的语调之美,是说也说不尽的,现在姑举最容易发觉的几种:
一是圆浑。像《酷吏列传》中所说:“汉兴,破觚而为圜,斲雕而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烝烝,不至于奸,黎民艾安。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这古意盎然,含蓄高绝处,真宛如三代的钟鼎彝器,或晋人书法了。
二是韵致。像《信陵君列传》中之“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一段,其中“公子亦自知也”,就像春风荡漾一般,多么有着韵致。《汲郑列传》中之“每朝,候上之间,说未尝不言天下之长者,其推毂士及官属丞史,诚有味其言之也,常引以为贤于己”一段,其中“诚有味其言之也”,也很有赞叹的韵致。而《屈贾列传》中之“王怒而疏屈平,屈平嫉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这更是有名的例子,简直是诗了。所谓韵致,就是既从容,又有余味。在叙事文中而有如许诗意,真是奇迹。
三是唱叹。《绛侯周勃世家》中,文帝在细柳劳军,“既出军门,群臣皆惊,文帝曰:‘嗟乎,此真将军矣!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于亚夫,可得而犯邪?’称善者久之。”在《封禅书》中,汉武帝听了公孙卿讲黄帝的故事后,说:“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履耳。”《李将军列传》中“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李氏陵迟衰微矣。”《商君列传》中“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这些地方都有一唱三叹之妙。
四是疏荡淡远。这可以看《西南夷列传》、《大宛列传》、《封禅书》,其中这样的句子最多,不备列。
五是沉酣。《刺客列传》中写荆轲与高渐离歌泣于市中一段,最可代表。
六是畅足。司马迁无论写苦与乐,一定写得十分畅快,神理气味十分尽致而后已。我们且看这些例子:
卢绾者,丰人也,与高祖同里。卢绾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及生男,高祖、卢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及高祖、卢绾壮,俱学书,又相爱也。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两家羊酒。——《韩王信卢绾列传》
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平准书》
于是窦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横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外戚世家》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晩也。——《魏其武安列传》
士以此多归孟尝君。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孟尝君列传》
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信陵君列传》
这些都是十分带着踌躇满志的笔墨,所谓神完气足,所谓笔酣墨饱,都是指这种文字吧。
一种艺术品之所以成功,必须是部分地好,合起来才能好,像大建筑一样,一砖一瓦的坚牢美观,正是整个建筑的必需条件,纵然不是充分条件。司马迁恰就是把精神能灌注在这一砖一瓦的!
(原载《国文月刊》第56期,194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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