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文化现场,音容茫昧,既经历史的磨损,又有人为的撕裂,简直是碎片满目。有心缀合弥补,比起将考古所得的陶瓷碎片,复原为瓶罐碗碟,还要难上几若何倍。但是,诸子书、其他古籍和出土文献并非只是冷冰冰的材料,慧眼当识其中有若隐若现的诸多生命信息。警察破案,见一脚印,便可勘破盗贼的年龄、身材、步姿,甚至作案时的心态,难道自视聪明过人的人文学者在见微知著上,就不及警察?这是需要反躬自省的。在已经碎片化的历史文化现场上,再施展“黑旋风”式挥起板斧“排头砍去”的威风,是干脆而痛快的,但所收获的唯有“碎片化”后的“粉末化”了。扪心自问,这对得起中华民族灿烂辉煌的文化吗?人文学者的责任,是还原辉煌文化应有的辉煌,以为更加辉煌的创造打下根基。这就需要将“还原难”转换为“还原能”,向诸子文化现场走近一步。
春秋战国时期最重要的历史文化现场,是两次重要思想家的聚会,一为春秋晚期,孔子到洛阳向老子问礼,这是启动以后三百年中“百家争鸣”的关键;二为战国晚期,韩非和李斯拜荀子为师,这给三百年的“百家争鸣”画上了一个句号。对这两次聚会,以往争论不休,成为尚未破解的千古之谜。这里只讲后一次聚会。《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韩非“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李斯列传》记载李斯“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辞于荀卿”。那么,韩非、李斯是多大年纪、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当了多少年荀子的学生呢?两千年来,人们找不出材料加以证明。
战国晚期三大思想巨擘聚首于楚,乃是思想史上的大事,有必要恢复它的历史现场。关键在于考定韩非、李斯拜荀子为师的年代。荀子五十岁在齐襄王时代才游学稷下,“最为老师”,“三为祭酒”,在孟、庄之后已是首屈一指的大家。其间他曾游秦见应侯,不能说他无意于用秦。由此在稷下受谗,为楚春申君聘为兰陵令,时在春申君相楚八年(公元前255年)。荀子在楚又受冷箭,辞楚归赵,再应春申君召请,已是两年后了。此时荀子作《疠怜王》之书,以答谢春申君,见于《战国策·楚策四》,而《韩非子·奸劫弑臣篇》也收录此文。一个令人迷惑不解而长期引起纷争的问题是:此文的著作权属谁?如果考虑到荀、韩之间的师生关系,就有三种可能的解释:一是韩非所作,《战国策》把它误安在荀子的名下;二是韩非抄录老师文稿,而混入自己的存稿中;三是荀子授意韩非捉刀,而弟子有意保存底稿,留下一个历史痕迹。
仔细比较《楚策》和《奸劫弑臣篇》略有文字差异的《疠怜王》文本,觉得上述第三种解释较为合理。原因有五:
一是《楚策》本比《韩非子》本删去一些芜词,文字更为简洁,而且改动了一些明显带法术家倾向的用语;二是《楚策》本在修改《韩非子》本时,增加了“春秋笔法”;三是文中采用的一些历史事件为荀子熟知,而为《韩非子》它篇未见,当是老师口授,弟子笔录的;四是本文用“疠怜王”的谚语作主题,乃是儒家为“王者师”的命题,而非法家“为王爪牙”的命题;五是《楚策》此文之后,还增加了一篇赋,赋为荀子创造的文体,引《诗》述志是荀子常用的手法,因此,当都是荀子改定时所加。这五条理由可以证得,这篇《疠怜王》答谢书,是一篇由荀子授意,韩非捉刀,最后由荀子改定的文章。过去有学者想证明《疠怜王》的《韩非子》本与《战国策》本,一真一伪,其实这两个文本都是真的,只是过程中的真,不同层面的真。《韩非子》中的文本,是受意起草时的真,《战国策》的文本,是改定寄出时的真。如果以上考证可以相信的话,一系列的问题即可迎刃而解。荀子由赵经韩,准备到楚都陈郢应春申君招请时,韩非已在荀子门下,时在公元前253年;李斯在六年后,即秦庄襄王卒年(公元前247年),辞别荀子离楚入秦。即是说,韩非、李斯师事荀子,共计六年,公元前253~前247年。此时荀子六十多岁,韩非四十多岁,李斯二十余岁。他们聚首的地方是在楚国的新都陈郢(今河南淮阳),其时楚旧都已沦陷于秦将白起,退守后的新都离韩都新郑和李斯故乡上蔡都在二三百里路程之内,交通颇便。
那么,他们师徒相聚的方式何如?李斯年仅二十余,正是从师问学的年龄,较常在荀子身边。这又为《荀子》书中李斯、荀子的问答所证实,李斯进入秦国,也向荀子告别请教。韩非年逾四十,又是韩王之弟,必须常住韩都,经营当官的机会,不然就可能长久被边缘化。他们师生相处的时间并不长,韩非未必常在身边,而且韩非师事荀子时,已经是相当成熟的法术家或思想家,因而荀子对他的影响不是体系性的,而是智慧性。兼且荀子是三晋之儒,异于邹鲁之儒,在稷下十余年浸染了某些黄老及其他学派的学术,他入秦观风俗吏治,交接秦相应侯,似有几分用秦之心,授徒也用帝王之术,这些方面与韩非并不隔膜。
还有一件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的事情,是韩非思想受到秦始皇的喜爱,成为大秦帝国的官方意识形态。《史记》说:“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风华正茂的秦王政为何兴奋至此?一者正因为秦王政对于韩非未尝闻其名、知其人,他们之间不存在复杂的利害关系和人事纠葛,还留有几分“空白的新鲜”和“无利害的尊重”,这在君主集权制度中是难得的机遇。二者缘于秦王政当时的心理状态和精神意向,韩非书击中了他精神关注和焦虑的焦点。要重新呈现这个历史现场,就有必要将《史记·吕不韦列传》《秦始皇本纪》及《六国年表》贯通起来,加以综合考察。秦王政十三岁登基,大权长期握在仲父相国吕不韦和后来的长信侯嫪毐手中。登基九年,秦王政已冠、带剑,却发现嫪毐与太后淫乱叛变。在平定这场叛乱后,牵连吕不韦免相,但他退居河南,依然是诸国宾客使者相望于道,直到令他迁蜀而服毒自杀,才算结束了重逆柄政、千钧一发的政治危机。此时已是秦王政十二年(公元前235年),他二十四岁。从秦国于第二年就出兵韩国,索取韩非;第三年韩非就出使入秦来看,秦王政正是在公元前235年读到韩非之书的。他适值结束政治危机而痛定思痛之时,读到韩非《孤愤》《五蠹》之书,自然觉得,己所欲言而未能言者,竟被此书说得个通体透彻,简直是字字直叩心扉,积郁顿消,岂不淋漓痛快之至哉!
还原历史现场的一个有效办法,就是使用文化地理学的角度,考察诸子思想产生的地域文化原因。比如,考察老子思想发生的原因,就应该读一读郦道元《水经注》相关记载,因为该书难能可贵地为后世留下老子故乡的若干历史痕迹。地方风物所透露的信息,潜在地暗示着老子的身世,潜在地影响着老子的思想方式。我们应该如实地承认老子是不知有父的,多么渊博的学者也无法考证出老子之父。但他是知有母的,李母庙就在老子庙的北面。我怀疑,老子出生在一个母系部落,才会如此。了解这一点,才可能解释何以在先秦诸子中,唯有《老子》带有母性生殖崇拜的意味。最为明显的是《老子》六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牝的原始字形是“匕”,作女性生殖器形状,正如牡字去掉“牛”旁,乃男性生殖器形状一样。玄牝之门,即玄深神秘的女性生殖器之门,竟然是天地之根,这不是母性生殖崇拜,又作何解释?六十一章又说:“大邦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马王堆汉墓帛书甲本作‘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这些话都语义双关,从神圣的生殖崇拜,转化出或发挥着致虚守静、以柔克刚的思想。
上古中国是一个多元共构的、并非都是同步发展的文化共同体,恰恰相反,非均质、异步是其突出的特点。周室及其分封诸国的中心地区,是一些经济文化比较发达的城邦。而远离城邦的边鄙之地,则存在着明显的原始性,依然活跃着许多氏族、部落和部落联盟。在这些边远地区,就很可能存在着母系氏族,或母系氏族的遗风。值得注意的是,《老子》二十一章,在讲了“道之为物,惟恍惟惚。……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精和信,均为男女生殖之液)之后,特别讲到:“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众甫二字,马王堆帛书甲、乙本均作“众父”,这种用语是否带点群婚制的信息呢?老子是否也因而知有母,而不知有父呢?
那么,为何又称“谷神”呢?从《水经注》可知,大概与赖乡颇有山谷,谷水出焉有关。那里的初民,也许有谷神信仰。而且溪谷也是“牝”,如《大戴礼·易本命》所说:“丘陵为牡,溪谷为牝。”这就将老子从原始民俗中所汲取的玄牝信仰和溪谷信仰,贯通起来了。谷神也就是玄牝。因而《老子》三十九章以“道生一”的“一”字言道:“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请注意这一系列得一者的顺序:天,地,神,谷,万物,侯王。这是一系列非常神圣的名字,其中唯“谷”字特别,超出常人的想象,说明“谷神”信仰的神圣性。《老子》书也用了不少“谷”字、“溪”字来论道,比如六十六章:“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从“百谷王”的虚怀若谷、海纳百川,讲到不争而莫能与之争,老子把原始信仰转化为无为思想的辩证法思维,理论穿透能力是非常强的。一般而言,无水为谷,有水为溪,在季节性山间小溪中,谷和溪是同一物在不同季节的各异形态。二十八章说:“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天下溪和天下谷相当,又与百谷王相对应。知雄守雌,以雌为雄,处下不争,归朴复婴,所追求的都是“常德”而不是一日长短。从母性生殖崇拜到谷神信仰,老子所发掘的历史文化资源,在诸子中最称古老和原始,由此他触及宇宙的根本和人生的根本,在宏大的宁静中寻找着此世界生生不息的母体。
陈地的地理风物对老子影响至深者,一是谷,二是水。他自小就在流经赖乡的谷水、涡水上,天真无邪地嬉戏,因而对水性、水德体验极深。《老子》八章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夫唯不争,故无尤。”这就是老子体验到的水之德。还有水之性,《老子》七十八章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克刚……正言若反。”柔弱胜刚强,是老子最有标志性的发现之一,而最初启发他的莫非水,最好的喻体也莫非水。这个发现既可鼓舞弱者敢于坚持的勇气,又可告诫逞强之徒收敛其锋芒,还可涵养强大者游刃有余的处事谋略,成为各阶层的人们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思想源。高深莫测哉,老子智慧,他的发现对中国人心理的渗透和模塑,谁也不应低估。老子从水性中发现了“柔弱胜刚强”,从水德中发现“善利万物而不争”,这和孔子叹逝川,可以并列为对水之哲学的三项杰出的发现。涡水、谷水虽小,它们滋生的哲学却功成而不居地震撼着中国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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