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孟邻 【本书体例】
何海鸣
何海鸣(1887——约1944),湖南衡阳人,原名时俊,笔名海,海鸣。辛亥革命前投入新军,武昌起义时组织汉口军政分府。民国建立后,任汉口《大江报》主编,因言论得罪黎元洪,逃往上海。后相继在京、沪两地办报,为上海各报撰写连载小说,成为鸳鸯蝴蝶派的主要人物之一。抗战时沦为汉奸,不得志而死。
旧年除夕,四民息业。即十字街前唱莲花落者,亦收拾起芒鞋竹杖匿居古庙中,捡点残菜几何,剩饭儿何,铜元几何,银角几何,如商人于年终结账时也,默计一年中风霜雨雪,历尽艰辛,而此夜所得,乃亦不过尔尔。予为乞儿抱不平,乞儿乃不自知。天真哉乞儿,此身外之作孽物,何须斤斤计较?予思乞儿,固来去无牵挂者,破檐下纳头便睡,较富家儿,饱暖思淫,辗转床席者,有天壤之别矣。顾乞儿往日未尝不如此,今朝大除夕,家家围炉守岁,乞儿亦为时俗所染,聚群丐作牧猪奴戏。呼吆喝六之声,喧于室外。嗟哉乞儿,乃以血汗钱如此断送也!予为乞儿谅,乞儿之资甚微,胥街头辛苦得来,较之高堂大厦中之富家儿,掷黄金于虚牝,使祖若父不瞑目于九泉下者,乞儿犹胜人一筹也!
无何天明矣。乞儿亦学得走喜神方,挟其旧钵而出,以观喜神。夫喜神之于人,非佑其升官,即助其发财,乞儿固无须此也。世人有以同胞为同胞者,其一怜悯此哀哀无告之乞儿,即乞儿之喜神是己。顾乞儿之出,乃终不能觅得一喜神,所见者惟大人老爷少爷与太太小姐奶奶耳。
新年初一,天公大作美,睛曦乍放,游人真有人逢喜事精神爽之乐。乞儿蹀(dié跌)躞(xiè泻)街头,恨天公生我,何亦予我以目,见彼红男绿女,均打扮得齐齐整整,袅袅婷婷,独我顾影自怜,有无衣之叹。呜呼!乞儿亦人也,何形容憔悴,面目黧(lì利)黑,一至于是!
穿长街,入短巷,乞儿踽踽独行,亦不知是否大、二、三、四、五、六马路,惟见汽车呜呜,马车声得得,其中男女,要皆顾盼自雄。乞儿正痴望时,忽吆喝一声,由后而至。乞儿大惊,忽回顾之,人力车来矣。
人力车夫,汗点如珠滴,其吆喝也,喘而不能成声。乞儿自思,以人役人,其乐若此,人而被役于人,其苦若此!独我乞儿,不役人,亦不役于人,乞儿因大自在也。
日中矣。乞儿过一巨室之侧,其中金鼓交作。乞儿询之路人,知是戏场。自念生平无非是戏,然此人作之戏,乃未曾见。摸索囊中,尚有铜元十许。乞儿虽褴褛不如人,而此铜元固与富人囊中者无异。有钱即看戏,谁能以乞丐鄙之!不过,乞儿资微,仅屈于起码厢中观之。红毡(zhān)毹(shū书)上之人物,如在虚无缥缈间,乞儿有耳能听,有目能视,原无异于常人,但出资寡,据座远,有耳有目,终不如富家儿为可贵。冤哉!乞儿此铜元十许,或轻掷矣!然乞儿无悔意,以平日论,何能与彼轻裘博带者共坐一室,争上下之位?今日以数钱得此,甚矣哉,金钱之势力也!
戏终场后,日已西下,乞儿之囊已空,年初一已过。一年以内,仅有此日,乞儿既视为奇罕,记者又曷敢珍重笔墨,不为乞儿一记?
(原载《民权素》第一集)
农历大年除夕,百姓停止了工作,即使是十字街前唱莲花落的乞儿,也收拾起草鞋竹棍到古庙里栖身。乞儿查点一下有多少残羹剩菜,有多少铜元与银角,真象商人在年底结账时的情形。心中算计一下一年中风霜里来,雨雪里去,历尽艰辛,可是到今天夜里所得到的,也才不过这一点。我为乞儿抱不平,而乞儿自己却不知道,乞儿确实天真呀!这种身外的祸害东西,何必去斤斤计较?我想,乞儿本是来去无所牵挂的人,在破屋檐下倒头便睡,比起富家孩子,吃饱穿暖了就想着男女之事,在床上辗转翻身不能入睡,真有天壤之别。只是乞儿平日未尝不这样,今天是除夕年夜,家家围着炉子守岁,乞儿也被这风俗所感染,一群乞丐聚在一起玩赌博的游戏,吆五喝六,在屋外吵闹。唉,乞儿,这样把血汗钱都给断送了。我倒原谅乞儿,乞儿的钱很少,全都是在街头辛苦积攒而来,比那些高楼大厦中的富家子弟,把黄金扔到山谷之中,使祖宗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乞儿还要胜他们一筹呢!无奈天已亮了。乞儿也仿效迎送喜神的方法,夹着他的破旧的饭钵出去看喜神。喜神对于人来说,不是保佑升官,就是助人发财,乞儿当然不需要这些。世上人们如果有把同胞还看作同胞的,首先要可怜这些悲哀而无处诉说的乞儿,这才是乞儿的喜神呢。回看乞儿出外,却终究不能寻找到一个喜神,所看见的只有大人老爷、少爷与太太、小姐、奶奶罢了。
大年初一,天公很是作美,早晨阳光初照,街上游人真有“人逢喜事精神爽”的乐趣。乞儿徘徊于街头,深恨老天生了我,何必给我眼睛呢,看到那些穿红戴绿的男男女女,都打扮得整整齐齐,袅袅婷婷,只有我,看着自己的身影可怜自己,叹息自己没有衣服。唉,乞儿也是人,为什么如此脸色憔悴、满脸黑色呢!
穿过大街小巷,乞儿一个人走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大、二、三、四、五、六马路,只见呜呜的汔车飞跑,马车得得地行驰,里面的男女乘客都四处张望,自命不凡。乞儿正呆呆地望,忽然一声吆喝,从后来传来。乞儿非常吃惊,急忙回过头来,人力车已经来到了。
人力车夫身上的汗点象珠子一般往下滴,他吆喝着,因喘着气几乎不能成声,乞儿心想有些人奴役他人,有这样的乐趣;有些人被人家奴役,又有这样的痛苦!只有我乞儿,不奴役别人,也不被别人奴役,乞儿本来就是非常自由自在的。
太阳正到当头,乞儿走过一幢高大房子旁边,里面敲鼓鸣金,声音交织混响。乞儿向路上的人询问,知道这是戏院。心想,人的一生都是戏,可是这是别人演的戏,还未曾看见过。摸一下口袋,还有十几个铜元。乞儿虽然衣衫褴褛,穿戴不如别人,可是这铜元与富人口袋中的钱原本没有差异。有钱就能看戏,谁能因为他是乞丐而鄙视他呢!不过,乞儿钱少,只能在最一般的座位上看戏,与铺着红毡地毯,舞台上的那些剧中人物,离得很远,好像在虚无缥缈之间。乞儿有耳朵能听,有眼能看,原本与常人没有两样,但由于钱少,座位就远,有耳有眼,终究不如富家子女的尊贵。太冤枉了!乞儿这十几个铜元,一朝轻易地扔掉了!可是乞儿并没有后悔的意思,从平时来说,怎么能与那些穿着轻柔皮衣、系着宽大衣带的人共同坐在一间房子里,分别占据着各自的座位呢?今天靠着几个钱,得到如此享受,金钱的势力真是太大了。
戏完之后,太阳已经西下,乞儿口袋里已经空了,大年初一已经过去。一年以内,乞儿既然只把今天看成奇异少见的日子,记者又哪里敢过分吝惜笔墨,不为乞儿生活记一笔呢?
本篇小说写了一个上海滩上以乞讨为生的流浪儿,透过对他在新年一天中的描写,表现了乞儿贫困的生活与其浑浊未开的意识。
乞儿,不用说是社会下层中的下层,他举目无亲,生计无着,到处流浪。到了年底,也曾像商人一样,计算一下年终所得,可是只有些“残菜”、“剩饭”,与几个铜元银角。大年除夕夜,别家围炉守岁,乞儿只能在破庙中栖身。大年初一,大街上红男绿女,男的整整齐齐,女的袅袅婷婷,唯有乞儿“形容憔悴,面目黧黑”,缺衣少穿。在戏院里,有钱人坐在包厢,乞儿只能坐在最差的位置上。更重要的是,一年之内,仅有此日这样,而大年一过,乞儿袋中已空,生活又怎样呢?小说没有说明,但结尾处说,年初一这天的生活“乞儿既视为奇罕”,暗示读者,这样一天的生活对乞儿来说已是过分奢侈了,那么平时的生活是可想而知了。
然而,乞儿虽然贫困,但对自己受压迫的地位与社会的不公并没有太多的认识。他生活目的盲目,安于自己贫苦而混乱的生活。当他看到人力车夫“汗点如珠滴”、“喘而不能成声”时,并没有把车夫看成自己的同胞,却认为车夫“被役于人”,而自己却是“大自在”。尤其是在戏院看戏时,乞儿只能买低等票,而绅士太太们则一个个高据前排佳座,然而乞儿并没有感到多少不快,相反,他以能与“轻裘博带者共坐一室”而感到荣幸。不仅如此,乞儿行无定止,到处流浪,也染上了不少庸俗的小市民习性,虽然穷到没有饭吃,却与众人“作牧猪奴戏”,呼么喝六的赌博,把一年积攒的几个血汗钱一掷而光。对于乞儿,我们的理解还是鲁迅那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本篇小说在艺术表现上颇为特异,它既不着重人物塑造(小说中人物面目与性格都不甚清楚),也不着力于叙述情节(几乎没有什么故事性可言),独特之处在于几乎占了一半篇幅的议论与说理。小说拈来乞儿的几个生活场面,稍作描述,然后进行议论,对乞儿的生活进行判断与评论:对乞儿一年所得无几的悲惨命运鸣不平;为乞儿在短时间内断送掉血汗钱感到惋惜;更对乞儿对自己不幸命运的“不自知”感到忧虑。尤其是,作者处处把乞儿生活与富家子弟挥霍淫逸的生活作比较,表达自己对贫富悬殊的不合理制度的憎恶。古代笔记小说,虽也有议论,但往往是附于小说未尾,并不构成故事的一部分,而且字数很少,阅读时几乎可以略去。本篇小说中的议论占据了主导地位,而故事情节反而居于次要地位,几乎是作为议论的引发契机而存在的,带有清末民初政论小说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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