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怀军 【本书体例】
宋懋澄
宋懋澄(1569—1619),字幼清,号稚源,华亭(今属上海)人。明万历壬子(1612)举人。著有《九籥集》十卷,《九籥别集》四卷。
刘东山,世宗时三辅捉盗人,住河间交河县。发矢未尝落空,自号“连珠箭”。年三十余,苦厌此业。岁暮,将驴马若干头到京师转卖,得百金。事完,至顺城门雇骡,归遇一新近,道入京所以。其人谓东山:“近日群盗出没良鄚间,卿挟重资,奈何独来独往?”东山须眉开动,唇齿奋扬,举右手拇指笑曰:“二十年张弓追讨,今番收拾,定不辱寞。”其人自愧失言,珍重别去。
明日,束金腰间,骑健骡,肩上挂弓系刀,衣外于跗注中藏矢二十簇。未至良乡,有一骑奔驰南下,遇东山而按辔,乃二十左右顾影少年也。黄衫毡笠,长弓短刀,箭房中新矢数十余。白马轻蹄,恨人紧辔,喷嘶不已。东山转盼之际,少年举手曰:“造次行途,愿道姓氏。”既叙形迹,自言:“本良家子,为贾京师三年矣。欲归临淄婚娶,猝幸遇卿,某直至河间分路。”东山视其腰缠,若有重物,且语动温谨,非唯喜其巧捷,而客况当不寂然,晚遂同下旅中。
明日,出涿州,少年问:“先辈平生捕盗几何?”东山意少年易欺,语间益轻盗贼为无能也。笑语良久,因借弓把持,张弓如引带。东山始惊愕。借少年弓过马,重约二十斤。极力开张,至于赤面,终不能如初八夜月。乃大骇异。问少年:“神力何至于此?”曰:“某力殊不神,顾卿弓不劲耳。”东山叹咤至再。少年极意谦恭。至明日日西,过雄县,少年忽策马前驱不见,东山始惶惧。私念:“彼若不良,我与之敌,势无生理。”行一二铺,遥见向少年在百步外,正弓挟矢,向东山曰:“多闻手中无敌,今日请听箭风。”言未已,左右耳根但闻肃肃如小鸟前后飞过。又引箭曰:“东山晓事人,腰间骡马钱一借。”于是东山下鞍,解腰间囊,膝行至马前,献金乞命。少年受金,叱曰:“去!乃公有事,不得同儿子前行!”转马而北,惟见黄尘而已。东山抚膺惆怅,空手归交河。收合余烬,夫妻卖酒于村郊。手绝弓矢,亦不敢向人言此事。
过三年,冬日,有壮士十一人,人骑骏马,身衣短衣,各带弓矢刀剑,入肆中解鞍沽酒。中一未冠人,身长七尺,带马持器,谓同辈曰:“第十八向对门住。”皆应诺,曰:“少住便来周旋。”是人既出,十人向垆倾酒,尽六七坛,鸡豚牛羊肉,啖(dàn淡)数十斤殆尽。更于皮囊中,取鹿蹄野雉及烧兔等,呼主人同酌。东山初下席,视北面左手人,乃往时马上少年也,益生疑惧。自思:“产薄,何以应其复求?”面向酒杯,不敢出声,诸人竟来劝酒。既坐定,往时少年掷毡笠呼东山曰:“别来无恙?想念颇烦!”东山失声,不觉下膝。少年持其手曰:“莫作!莫作!昔年诸兄弟于顺城门闻卿自誉,令某途间轻薄,今当十倍酬卿。然河间负约,魂梦之间时与卿并辔任丘路也。”言毕,出千金案上,劝令收进。东山此时如将醉将梦,欲辞不敢,与妻同舁(yú余)而入。
既以安顿,复杀牲开酒,请十人过宿流连。皆曰:“当请问十八兄。”即过对门,与未冠者道主人意。未冠人云:“醉饱熟睡,莫负殷勤。少有动静,两刀有血吃也。”十人更到肆中剧醉,携酒对门楼上,十八兄自饮,计酒肉略当五人。复出银笊篱,举火烘煎饼自啖。夜中独出,离明重到对门。终不至东山家,亦不与十人言笑。东山微叩:“十八兄是何人?”众客大笑,且高咏曰:“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至三日而别。曾见琅琊王司马亲述此事。
(选自《九籥别集》)
刘东山,是明世宗时京城一带的捕快,住在河间府交河县。射箭未曾落过空,自号“连珠箭”,年龄三十多岁,厌烦了这种职业。年底,赶了一些驴马到京城转卖,卖得百两银子,事情办完后,到顺城门雇骡子,回转时遇到一个熟人,说了到京城来的缘由。那人对刘东山说:“近日有一群强盗出没在良、鄚一带,您带着许多银两,怎么能独来独往呢?”刘东山须眉皆动,张大嘴巴,翘起右手拇指大笑说:“二十年来引弓追捕,这次行动一定不会辱没先前的声威。”那人自愧说错了活,道声珍重便离去了。
第二天,刘东山将银两绑在腰间,骑着雄健的骡子出发了,肩上挂着弓系着刀,在衣服外面的箭囊里藏了二十支箭,还没有到良乡县,有一个人骑着马向南奔驰而来,遇到东山便勒马缓行,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翩翩少年。身穿黄衫,头戴毡笠,挎着长刀,配着短刀,箭囊中几十支利箭。白马好象恼恨主人紧勒缰绳,不停地嘶叫着。东山转头打量的时侯,那位少年拱手说:“旅途冒昧了,请问尊姓大名。”刘东山述说了行程经过之后,少年自我介绍说:“我是良家子弟,在京师作买卖三年了,想回临淄娶妻成家,不料有幸遇到您,我直到河间府与您分路。”东山看他腰间所束,好象有贵重之物,而且言谈举止温和谨慎,不只是喜欢他乖巧机灵,同时旅途中应不至于寂寞,晚上便与少年住在一个旅店里。
第二天,出了涿州,少年问道:“您平生共捉了多少盗贼?”东山觉得少年容易欺骗,谈话中更加轻侮盗贼的无能。说笑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少年便借刘东山的弓来掂试,开弓象扯带子一样。东山开始感到意外。把少年的弓借过马来,弓重约二十斤。使尽全身气力开拉,以致涨红了脸,终究不能拉得象初八夜的月亮的形状。东山于是十分惶恐惊异,问少年:“怎么有这样的神力呢?”少年说:“我的力量一点也不神奇,只不过您的弓不硬罢了。”刘东山惊叹再三,少年却十分谦恭。到了第二天太阳西斜的时侯,过了雄县,少年忽然打马前奔不见了,东山这才感到恐惧。心想:“他如果图谋不轨,我和他交手,势必没有活命的机会。”走了一二十里,远远看见先前那个少年站在百步之外,拉弓引箭,对东山说::“常听说你手下没有敌手,今天请听听我的箭风。”话未说完,东山只听到左右耳旁肃肃的声音,象小鸟接连飞过。少年又拉弓搭箭说:“东山是明白事理的人,腰间的骡马钱借一下。”于是东山下了坐骑,解下腰间的钱囊,用膝盖爬行到少年的马前,献上银子乞求饶命。少年接过银子,骂道:“滚!你老子有事,不能与儿子一块往前走了!”于是调转马头向北去了,只能看见滚滚的黄尘罢了。东山抚胸悲伤,两手空空回到了交河县。收拾剩下的资财,夫妻二人在村边卖酒。两手不再碰弓箭,也不敢对人说起这件事。
过了三年,冬天的一天,有十一名壮士,每人骑一匹骏马,身穿短衣,各自带着弓箭刀剑,走进酒肆中解鞍买酒。其中一位十几岁的少年,身高七尺,拉着马拿着兵器,对同伴说:“第十八到对门去住。”众人齐声答应,说:“停一会儿便过去相陪。”这人出去后,十个人围着酒垆倒酒喝,喝光了六七坛,把几十斤鸡、猪、牛羊等肉,吃得净光。又从皮囊中取出鹿蹄、野鸡和烧兔等物,叫店主人一同喝酒。东山刚刚坐到酒席前,看到席北面左首那个人,就是以前骑马的那个少年,更加感到疑惑和恐惧。心想:“家产微薄,靠什么应付他们的再次索取?”脸朝着酒杯,不敢言语,众人都来劝他喝酒。坐好以后,以前的那个少年扔掉毡笠向东山叫道:“别来无恙?十分想念你!”东山吓得叫出声来,不由自主地下了跪。少年抓住他的手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当年众位弟兄在顺城门听到您自夸,让我在行途中戏弄,现在应当以十倍的银两补偿您。然而我违背了共赴河间的约定,梦中常常和您并马齐缰走在任丘路上呢。”说完,取出千两银子放在桌子上,劝他收起来。东山这时象快要醉酒和做梦一般,想推辞却不敢,和妻子一起将银子收拾了进去。
安顿好之后,重新宰杀牲畜打开酒坛,请十位玩乐过夜。众人都说:“应当问问十八兄。”当即到对门,和那个少年说明了主人的意思。那少年说:“酒足饭饱后,便去酣睡,不要辜负了主人家的殷勤好意。稍有动静,刀刃就要见血了。”十个人重新到酒店中喝得大醉,将酒带到对门楼上,十八兄自斟自饮,吃的酒肉差不多抵得上五个人吃的那么多。又拿出银笊篱,举到火上自己烤煎饼吃。夜里独自一人出去,黎明又回到对门。始终不到东山家来,也不和其余十人谈笑。东山试探着打听:“十八兄是什么人?”众人大笑,并且高声唱道:“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过了三天离去。我曾经听到琅琊县王司马亲口讲述这个故事。
本篇选自宋懋澄的《九籥别集》,是明代剑侠小说中的上乘之作,艺术价值较高。作者以赞誉的笔调塑造了一批游侠形象,快人耳目,可读性很强。
文章的题目虽名“刘东山”,对刘东山这一全文的纽带人物也描绘得十分精彩传神,但作者之旨归却是十八兄为首的十一位豪侠。作者极尽笔力之曲折,步步铺垫,层层映衬,最后才山回路转,众星捧月般引出十八兄。这种特点在文章的总体结构上表现得十分明显。作者是以“黄衫少年”在内的十壮士烘托十八兄的,单单描写“黄衫少年”就用去了一半的篇幅;而为了充分表现“黄衫少年”的形象,作者同样采用台阶式的铺垫手法,以刘东山作为描绘的起点。
十八兄形象的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其他十壮士的精彩表现;而十壮士之一的“黄衫少年”若能富有神采,那么与之一起谈笑豪饮的九位同伴自然也就虎虎有生气。所以,描写的关键便落在了“黄衫少年”身上。作者在他身上也确实运用了独特的匠心。“张弓如引带”、“请听箭风”表现了少年的神勇;而戏弄刘东山的整体过程,从搭讪同行到绝尘而去,则体现出少年行事的洒脱果断;最后席间饮酒之时,少年出千金于案上,又充分显现出其豪侠的气概。通过这几个事件,一个神采逼人的侠士形象便活了起来,宛然如在读者眼前。
与此同时,对刘东山这一人物的巧妙勾画,更为“黄衫少年”增色许多。刘东山本是“二十年张弓追讨”的“捉盗人”,而且“发矢未尝落空”,决非泛泛之辈,然而到了“黄衫少年”面前,就象耗子见猫一般地蔫了下来。他起先十分自负,“须眉开动,唇齿奋扬,举右手拇指笑曰‘……定不辱寞’”,与“黄衫少年”同行时还洋洋得意,“意少年易欺,语间益轻盗贼为无能也”;后来却不得不“膝行至马前,献金乞命”,第二次相逢时又”失声,不觉下膝。”这种由不可一世到威风委地的喜剧性变化,一方面使刘东山显得卑琐可笑,另一方面也将黄衫少年反衬得更加英武潇洒,卓尔不群。
作者等到蓄势已足,读者几乎为黄衫少年的风采绝倒时,才一下子又引出十位风神俊逸的豪侠来,令大家不禁心旌神摇,为之动容。更让人惊叹的是,十一人之中的领袖人物,竟是一位十几岁的未冠少年!这里作者用了极少的笔墨写了两个细节:“皆应诺”;“皆曰‘当请问十八兄’”。巧妙而充分地显现出众人对十八兄的敬重。这种步步蓄势铺垫的描写,令读者如登山览胜,一路胜景佳迹,愈高愈奇,最后翘首云端处,但见光华灿烂,却只能心驰神往,从而产生巨大的艺术魅力。因为语言正面的极力铺排,常常失之于平板繁复,而侧面的烘云托月却可以驰骋人的想象,这种想象力才是无限的,鲜活的,它赋予作品以新的光彩。另一方面,这种描写手法还宜于营造浓重的氛围,酝酿宏大的气势,如黄河之水,一浪推一浪,终于形成惊涛拍岸的壮丽景象。由于作者巧妙地采用了这种表现手段,既渲染了气氛,又为大家留下了参与创造的思维空间,他笔下的人物才显得富有生气。
在层层衬托的同时,文章的最后一段,作者也对十八兄作了一些正面的描绘。但用墨却非常吝啬,仅仅“未冠人云”到“亦不与十人言笑”几十字,两三个细节。这种善露善藏的写法,与先前的映衬铺垫一脉相承,也是作者的高明之处。映衬铺垫是为了避开语言的局限,发挥人的想象,而这种闪闪烁烁的描绘,同样造成一种距离美,一种诱人遐思的神秘色彩。使十八兄的形象,如在花间穿行,但见衣袂飘飘,仿佛神仙中人。
文章情节安排波澜起伏,有张有弛;表现手法灵活多变,摇曳生姿;行文流利生动。与侠客们那种潇洒飘逸,来去无踪的神采相映生辉,强化了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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