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杜定国 【本书体例】
世之以贫而起家者,多由节俭,喜占便宜,因以便宜,致有吃亏。浙人有姓陈者,始为佃佣,有子四人,同力合作。春则锄雨犁云,冬则樵山渔泽,妻孥(nú奴)织席衽衣,渐成小康。心思体面,欲托京官代捐监生,既惧银之过大,又防吞之不捐,朝夕踌躇,游移未决,仍然一老农夫。其邻居监生王姓者,深知陈意。将届除夕,无以卒岁。欺其不顾利害,只图便宜,将计就计,以监照与之卖之,彼必受饵乐从,吾可安枕过年矣!谓陈曰:“子欲捐监生,必托京客。今之可信者,宁有几人?见银图吞者,往往有之。且部价难减,不如将我监生买之,我愿让价。子怕吞银,我将监照交与收执,老靠已极。我为民,子为监生,何如?”陈曰:“要银多少?”曰:“一监生须捐银一百三十镒,今让三十,子与我百金可也。”陈曰:“八十金才买。”王曰:“如命!”陈曰:“年内先交三十金,余俟新年二月付毕。”王以挪借无门,得此三十金,亦可度岁,又许之。陈曰:“尔将监照卖我,必要立券,免生后悔。”王遂写据,并监照交与陈姓。陈取银三十两与之。余银王亦欲其写立限字,陈亦邀人书据,而画押交之。王得安逸过年。
至元旦,陈戴顶欣欣得意,敬神拜祖贺年。邻居问曰:“子何时捐纳功名,吾辈竟不知也。”陈曰:“王某已将监生卖与我矣,尔等往看王某,已不带顶矣。”邻众笑曰:“他物可买,功名不可买也。”陈曰:“功名以执照为主,今王之照已在我手,亦不怕其翻悔也。”众曰:“执照载明三代履历,子能买照,不能改其三代履历。若使官知,或被告发,非特不能戴顶,并欲治冒滥功名之罪。由此,尔家业恐不能保矣,速还之为是。”陈曰:“我已付银三十,奈何?”众曰:“弃之为妙!”陈即往王家曰:“凭照戴顶,众以为不能将子之照,作我之照也。我将照还汝,即还我银也!”王曰:“卖买分明,不能翻悔。尚有五十金,吾已抵用,尔有票在,至日不可延缓!”陈曰:“众说买照有罪,吾以农夫受刑,何足为羞!子宁肯丢脸乎?”王曰:“我贫窭甚矣,监生尚欲卖人,焉惧丢脸?子赖银,吾将控之”。陈见事不谐也,挽邻居说情,又与王银二十两,始得还票纳照。以致喧传一时,竟为美谈。
吁!目不识丁者,当守故拙而已。乃竟自忘出身,而妄欲附于青衿之列,致手胼足胝之资,轻送于异想天开之事。从知儒与富本为相忌,故王以监生而至贫,陈以买监生而丧财矣!
(选自《咫闻录》卷四)
世上由贫穷发家的人,大多由于节俭,且爱占便宜;正因为爱占便宜,以致常常吃亏。浙江有个姓陈的人,以前是个佃户,因有四个儿子,齐心协力,春日耕云锄雨,冬天砍柴捕鱼,妻子儿女织席缝衣,渐渐成为小康人家。心想体面一些,打算托京城里的熟人替自己捐个监生。但既怕花钱太多,又提防被别人吞了银子而办不成事情。整天踌躇不决,结果仍然是一个老农夫。他的邻居王监生,非常了解老陈的心意。这一年眼看年关将到,王监生却无过年的东西,他利用老陈不顾利害,只图占便宜的弱点,就想把自己的监照(监生凭证)拿出来卖给他,他一定会受到引诱而乐于从命,我就可以安安乐乐过个年了。于是就对老陈说:“你要捐监生,必然得托京城里的人,但现在可以信任的人才有几个?而见银就谋算吞取的人却处处可见。且官价难减,不如把我的监生买了,我愿意让价。你若怕我赖你的银子,我可把监照交给你收执,这样可靠到了极点,我当老百姓,你当监生,怎么样?”老陈说:“你要多少银子?”王监生说:“一个监生必须捐一百三十镒(每镒合二十两)银,现在我让你三十,你给我一百金就可以了。”老陈说:“八十金我才买!”王监生说:“就依你。”老陈又说:“先给你三十金,剩下的等明年二月付清。”王监生因为挪借无门,有这三十金,也可以过年了,所以又答应了。老陈又说:“你将监照卖给我,必须立个字据,以免后悔。”王监生随即立了字据,并把监照交给了老陈。老陈取了三十两银子给了王监生,剩下的银子,王监生也让老陈立据说明交清期限。老陈请人写了字据,自己画了押交与王监生,王监生得以安稳过年。
到了新年早上,老陈戴了监生的顶戴,又高兴又得意,祭神、拜祖、贺年。邻人见了问道:“你什么时候捐了功名?我们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老陈说:“姓王的已把他的监生卖给我了,你们可以去看看王某,他已不戴顶啦!”邻居笑着说:“其它东西可以买,功名可不能买呀!”老陈说:“功名以执照为准,现在姓王的监照已在我手中,我不怕他翻悔!”众人说:“监照记载着三代人的履历,你能买他的监照,但不能改变三代履历,若是官府知道了或者被人告发,不但不能戴顶,还要问你个假冒功名之罪。如果这样,你的家业恐怕就保不住了!赶快还他才对。”老陈说:“我已给了他三十两银,该怎么办呢?”众人说:“算白丢了为好。”老陈就到王监生家,说:“凭照带顶,但大家都认为不能将你的监照变成我的监照,我把监照还给你,你把银子还给我!”王监生说:“买卖分明,不能翻悔,你还欠五十两银,我已先抵用了,你有字据在我手里,到期不可拖延!”老陈说:“大家都说买照有罪,我是一个农夫,受刑也不为丢人,你难道也不怕丢脸!”王监生说:“我这样贫穷,监生尚且卖给别人,还怕丢什么面子!你要赖银,我就到官府控告你。”老陈见事不妙,便拉来邻人说情,又给了王监生二十两银子,才要回了欠银字据,将监照交给了王监生。这件事因此喧笑传布一时,大家都把它当做笑料。
唉,目不识丁的人应该固守自己的愚拙才对,而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妄想附身于监生的行列,以致把辛苦劳作积累的一点钱财,白白葬送在异想天开的事情上面。人们从来就知道读书和富有是不相容的,所以姓王的因为做监生而贪穷,姓陈的因买监生而丧财啊!
(孔占奎译)
明清之时,卖官鬻爵已为常事,大户人家为了体面要给无官位的子弟捐个官衔。《红楼梦》中就写贾珍在儿媳秦可卿死后为了出殡时风光体面而给儿子贾蓉出银子捐了个龙禁尉。至于读书人的功名,买卖得更多,监生更多为用银子捐得。不进学不读书做监生的人多如牛毛。这些人虽为例监,但仍属于有功名的人,照样可以门户生辉。不过这些买卖都是官府做的,民间却无权利。《卖监生》这篇小说写的却是民间私下买卖监生的故事。作品通过这一故事,一方面暴露封建吏治的腐败,同时也反映了这一流弊对人民的毒害,思想意义是十分深刻和丰富的。
这篇小说有两个显著特点。
第一是选材典型,思想深刻。它暴露封建功名吏治的腐败而不直写封建官府出卖功名,却选择一个穷监生出卖自己功名的故事,确实显得特殊。唯其特殊,才显得深刻。王监生穷得连监生的头衔都顾不得要了,处心积虑把自己的功名卖给一个目不识丁的陈老汉,以此度过年关,是何等可悲!这个功名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更可笑的是,当陈老汉明白功名不能私下买卖而要求退银,以见官会使监生丢面子相要挟时,王监生却说:“我贫窭甚矣,监生尚要卖人,焉惧丢脸!”封建功名在其心中的地位就可以想见了。但长期以来,由于封建思想的毒害有多少人醉心于这种虚假的风光。富贵之家有多余的银子,要装点门楣花钱捐功名自不为怪,可叹的是那贫民百姓,为此也有不少人花了血汗钱,小说中的陈老汉就是这类人。他本来是佃户,靠自己和四个儿子苦苦耕作才渐入小康,刚刚吃了几天饱饭就想体面风光,捐个监生当当。结果白白扔掉了五十两银子,还险些见官吃板子。这桩买卖发生在这两个底层人物之间确实太典型了,它有力揭露了封建功名的欺骗性和毒害性,喜剧性地暴露了其腐朽本质,使其显得可鄙可恶。
第二是对话精妙,生动有趣。笔记小说没有那么多笔墨去细致描写人物,往往是用最简单有力的手段去表现人物。本篇写人主要通过人物对话。王陈二人讨价还价时,一派市井买卖声口。王监生穷极无奈,急于出卖监生,论事讨价,足可使陈老汉上钩,过来人的狡黠和单纯表现得非常得体。陈老汉只要占便宜,贪买功名,在还价付款上大作文章,既老辣又愚昧,生动可笑。陈老汉明白了功名不准私下买卖要还监照退银子时,二人的对话更有意思。最后两句尤为精妙。陈老汉急了竟说:“众说买照有罪,吾以农夫受刑,何足为羞,子宁肯丢脸乎?”王监生对得更妙,曰:“我贫窭甚矣,监生尚欲卖人,焉惧丢脸!子赖银,吾将控之!”双方都近于耍泼,都声言不怕丢脸,情急之状可掬,非常恰当地显示了人物的身份。一场买卖争执把两个人物都写活了,无怪作者说:“(这故事)喧传一时,竟为美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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