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尚继红 【本书体例】
罗韦士
罗韦士(生卒年不详),上海宝山人。12岁入宝山县立高等小学。卒业后考入吴淞商船学校,颇得校长萨镇冰器重。毕业后,拟北上投考唐山路矿学校时被捕,旋以革命党罪名被处决。以下两篇最初发表时作者署“韦士”。
粤友为予言:岭以南瘴气郁厉,有一种恶疾,曰“麻疯症”,患者遍身痂疥,臭恶触人,面目臃肿,毒遗子孙,历数世始斩。各郡县设麻疯院,勒令有毒者聚居其中,自相婚配,至毒尽始释。其毒浅者,丑状不形于面,然与无毒者婚娶后,仍足染人,盖一可怕之传染症,虽良医家束手不能为力者也。
某郡城麻疯院中,有老妪生女慧美,院中例苛,日再餐,断荠称米,每不得饱。女怜其母,请于掌院者,俾外出谋资以助母,并许利于掌院者,掌院者诺。女遂以小舟荡泳城渠中,舟中置鲜花,作歌卖花,歌声娇润,如晓莺集露枝上而鸣。闻其歌者悉奔立渠干,俯首怡颜而视,鼻闻花香,目餐丽色,遂争购其花。顷刻而尽,女乃返棹徐归,且归且谓岸人曰:“侬母待侬久,明朝再以好花饷君辈也。”自是卖花女之名遂噪于郡城。
好事者访女身世,知为麻疯院女,益怜之,女自后不必歌而买花者已先俟。或欲女歌艳歌,度小曲,女辄不愿曰:“侬卖花欲得资养母耳,侬岂以歌为业者?”郡人嘉之。及后其母死,贫无以殓,掌院者欲灌油而焚其体,女大哭,求半日待,乃奔闹市中一茶肆,向客顿首曰:“卖花女久不歌,今母死无棺,请为诸君歌。”客闻言已多呜咽,及女发声《蓼莪》(liǎo é了鹅),歌至末句,女号泣而歌声延于泣声中。诸客尽流涕,顷刻集数百金。女以葬其母,有余掌院者干没之。女遂居院中,不复出。
数月,掌院者遍告城人,谓女已死,城人集资授之,使为女作冢于其母墓侧。文士至为诗歌哀女,而不知女已为掌院者卖与一鸨媪,挈之赴杭城为妓矣。鸨锡女以芳名曰花仙,花仙遂以声色冠群芳,独张艳帜,门前车马,每至塞途,豪商巨宦,至以得见颜色为荣。花仙沉静寡言笑,眉黛间常有恨色,而天生妩媚,婉转动人。
蜀人某生,寓于杭,一见大悦,花仙亦垂青生,每对坐谈叙心曲,花仙询生身世,知生父母悉在杭,犹未娶,乃掩面哀啼,生固慰之,始止。生爱花仙甚,禀其父母,欲娶为室,其父母命生偕花仙往见,花仙伏生父母膝下而泣。生父母大悦曰:“真良家好女子也,吾前以妓薄之,谬矣!诚吾子偶哉。”因询花仙身世。花仙顿首曰:“异日当为公子详言之,惟薄命女奴,恐无福侍公子巾栉也。”生父母以为谦,嘉而遣之,允生娶花仙。生乃私询花仙何故不愿。花仙投身生怀曰:“公子父母皆善人,公子又年少,佳耦多矣,奚必薄命女奴如我者!公子恕奴,奴不能于今生侍公子也。”生固诘其故,花仙但泣。
及晚,生请一亲芳泽,花仙含泪点首,但略傍生,即起去。久之,生呼花仙,无应者。鸨媪忽大呼曰:“花仙投井死矣!”生怪愕,次日捡其遗物,有纸一包遗生,拆视之,女前所居粤麻疯院中之执照也,中载女三代名。并曰:“女毒不浅,不准与良人为婚。”生始叹息,厚殓之,欲葬之西湖边,不果,遂葬某山下。
(选自《礼拜六》第3期上海中华图书馆1914年版)
广东的朋友告诉我,岭南瘴气严重,流行一种极厉害的病叫麻疯病,患病的人遍身长满疮痂,臭气熏人,面目也变得臃肿不堪,并且病毒还遗传给子孙,经过几代病毒才消失。岭南各个郡县都设有麻疯病院,强令有病的都住进去,互相婚配,到毒菌清除才放出来。麻疯病不重的人,面容并不丑陋,然而与没有患病的人结婚后,仍然会遗传子孙。这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病,虽然是名医高手也无能为力。
某郡麻疯病院中,有老妇生养一女儿聪慧美丽。院中待遇苛刻,一日只吃两顿饭,还少菜缺米的,每每吃不饱肚子。女儿怜惜母亲,请求主管允许她出外赚钱来帮助老母亲,并许诺让主管也获利。主管同意了。女子于是驾小舟飘荡在内城河道里,船中堆放着鲜花,唱歌卖花,歌声娇嫩动听,好象黄莺在早晨挂满露珠的树枝上婉转鸣叫。听见她的歌声,众人都跑过来站在河边,低头欣赏她,鼻闻花香目餐丽色,于是争先恐后买她的鲜花。鲜花很快卖完了,姑娘调转船头慢慢回去,边行边对岸上人说:“我母亲等我已久,明天再拿好花来呈献给各位。”从此卖花女的名声传遍城乡。
有好事的人打听姑娘的身世,知道她是麻疯病院的,更加怜爱她,女子从此不必唱歌而买花的人已先在等候。有人想让女子唱支艳歌俗曲,姑娘往往拒绝说:“我卖花是想得钱养我母亲,我岂是以唱歌为业的人?”城里人都喜欢她。后来姑娘的母亲去世了,因为贫困没钱买棺材安葬,主管想用火焚烧尸体,姑娘大哭,请求少待半天。于是直奔闹市中一座茶馆,向客人叩头说:“卖花女很久不唱歌了,今天母亲去世没有棺材,请让我为各位先生歌唱。”很多客人听这话已哽咽,等姑娘放声歌《蓼莪》,唱到最后一句,女子失声痛哭,歌声在哭泣中绵延不绝。客人都泪流不止,顷刻之间筹到数百两银子,女子用来厚葬母亲,剩余的主管全没收了。麻疯女从此住在病院,不再出门。
过了几个月,主管告诉城里人说麻疯女已死了,城中人筹钱交给主管,请他把姑娘安葬在她母亲身边,文人们还作诗哀悼她,而不知麻疯女已被主管卖给一鸨母,被带到杭州做妓女。老鸨给女子取名为“花仙”。花仙从此以歌声和姿容压倒群芳,一枝独秀,门前车马熙攘,以至于路常常被堵塞,豪门大族、富商和高官,都以一睹芳容为荣。花仙性情沉静不苟言笑,眉目之间常带有怨恨之情,然而天生妩媚,娇艳动人。
一个四川籍的某公子,居住在杭州,一见花仙就十分喜爱,花仙也很喜欢公子,二人常常对坐倾心相谈。花仙询问公子的身世,得知公子父母都在杭州,并且尚未婚配,就掩面哭泣,公子执意劝慰,才停止哭泣。公子十分爱花仙,禀告父母,想娶花仙为妻,他父母让公子带花仙去见面。花仙扒在公子父母膝下哭泣,公子父母十分喜欢说:“真是良家好女子呀,我以前因你是妓女而看轻你,真是错误呀。果真是我儿子的好配偶。”询问花仙的身世,花仙叩头说:“改日再给公子详细叙述,只是女子薄命,恐怕没有福气侍奉公子了。”公子父母认为她自谦,赞许她让她归去,答应公子娶她为妻。公子于是私下询问花仙为何不愿缔结姻缘。花仙扑到公子怀里说:“公子父母都是好人,公子又少年有为,好姻缘很多,哪像我如此薄命。公子请原谅我,我不能在今生侍奉公子了。”公子一再问什么原因,花仙只是哭泣。
到了晚上,公子请求亲一亲花仙,花仙含泪答应了,但只是稍稍依偎公子,就起身离去。过了很久,公子唤花仙,没有人应。鸨母突然大叫:“花仙投井死了!”公子感到惊愕而奇怪,第二天检寻遗物,发现有一纸包留给公子。拆开来看,是麻疯女以前所在的广东麻疯病院的证明,其上记载了麻疯女三代的姓名,并注明:“此麻疯女病毒不浅,不准与健康人为婚。”
公子叹息,厚葬了麻疯女,原想葬在西湖边,没有办到,就葬在某山下了。
这是一篇悲剧性的小说,只是历来悲剧的原因皆出自于社会,出自于人与生存环境;这篇却是由于天灾,由于与生俱来的病毒,因此读来更觉无可奈何又痛断肝肠,这样的悲剧意味更浓更深更强。
故事讲的是一个麻疯女的一生,生在麻疯病院,长在麻疯病院;如果也如其它人面目丑陋,那么终其一生也最多应了那两个字:“可怜”。可她生得聪慧美丽,聪明的人对于自身命运的感知总是更细腻更敏感,再加上美丽,这真是上天给麻疯女的一种惩罚。为了奉养老母去卖花,她第一次面对正常人的世界。如果世人反应淡漠甚至厌恶,那她心中的怨痛应该说会有所减轻。只可惜众人不但怜她,还敬她爱她,她一曲《蓼莪》引来无数好心人的泪水,可见人世间有多少美好的事可麻疯女却无从参与。可以想见,母亲一去世,如果她果真再不复出,那这些对于人世美好的回忆伴她余生也该是一种慰藉,可是命运再一次捉弄了她,她被卖到杭州做了妓女。因花容月貌而一枝独秀于杭城,尽管她“沉静寡言笑,眉黛间常有恨色”,命运还是不让她心如古井安度余生。我想她此生最大可喜也最大可悲的事,该是遇上蜀中公子;如果公子是轻薄之徒如《杜十娘》中的李甲,如果公子的父母如祝员外,如果……,可不幸又万幸的是公子情真意切,公子父母和蔼可亲,公子真心想娶麻疯女,并且父母也已首肯;麻疯女一再重复这句话:“公子恕奴,奴不能于今生侍公子也。”我们读者也和公子一样的心情,要“因诘其故”,结果是花仙投井自尽,因为她对公子爱得至深,她决不能隐瞒真象,决不忍把她的病毒传染给公子。如果遇不到良人,我们只叹花仙命苦;如果父母不允,可以反抗;如果鸨母不允,可以赎身;如果舆论不允,可以置之不理。然而竟是当时不可抗拒的疾病不允呢?
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经常是束手无策可怜兮兮,几百年前的中国更是如此,我们除了为麻疯女扼腕叹息,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面对她,我们只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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