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庚香 【本书体例】
狄楚卿
狄楚卿(1873——1921),字葆贤,别号平子,又署平等阁主人。江苏溧阳人。早年游学日本,回国后曾与唐才常组织中国独立协会,开展进步活动。后在沪创办《时报》,又办有正书局。业余勤于著述,以诗和小说评论见长,有《平等阁诗话》、《平等阁笔记》行世。
唐生,粤东人,父商于旧金山,以市廛(chán掺)昂,于海岸僻处,赁屋一椽,以居细小。生五岁时,随父航海,居美国十余年。性拘执而狷洁自好,虽幼即离故乡,而爱国之念甚挚。同居有女名漪娘,美国芝加哥产,其父亦商也。目黑唇红,眉长腰细,临风娇娜,姿态若仙。与生年相若,两小无猜,爱好若兄妹。稍长,情意愈笃,形迹无间,几忘其一为新世界之人,一为旧帝国之人矣。
春初放晴,偕女同游。海岸有公园,为园人游憩(qì气)地。并坐石上,鸟声上下,杂花乱飞,软绿舒情,媚红刻目。女曰:“世间花鸟一样多情,故无分东西大陆也。妾闻支那山水,甲于亚洲,倘得偕郎携手同游,亦足以遂平生之愿。”生曰:“支那山水如匡庐西湖,久已名闻欧美,然如黄山白岳、雁宕(dàng荡)天台,以及华岱之云、峨嵋之雪、彭蠡之烟、洞庭之波,胜景甚多,指不胜屈。惜民情多固闭,异国人不便于游历。他日风气转移,得偕卿怡情于山水间,固所愿也。”女曰:“妾所以爱游支那者,以爱郎故也。因爱郎故,亦爱支那。想郎亦必以爱妾之故而亦爱美国乎?”生笑颔之。每相于噱谈,辄不觉日色之将暝。
无何,拳匪起,各国联军破京师。美国各报纸嘲支那者日益众。生每眷怀故国,辄忧愤不胜。女慰之曰:“以支那之地大人众,经此次创败,必能定国是,改政策,不待十年后,必能称雄于世界。暂时之挫辱,不足计也。郎慎毋自苦。”百般宽譬,生终不怿。又以彼国人日见轻侮,由此恨之日切。向时旧友,亦均不与之交往。
女一日谓生曰:“妾今有事不能不奉告于君子者。老父近将以妾许字某豪商之子,妾以郎故,已力却之矣。然观郎近日情怀,大异畴昔,使妾绞脑回肠,忧怀若捣。夫妾之心脑灵魂己无一不属于郎,则妾之身断不能不属于郎者势也。妾已是支那人,则不应尚谓之为美国人。今郎因不喜于美国之故,而亦若有不满于妾者,不亦冤乎?今事已迫,愿郎毋以一时之愤而阻百年之长计也!”生曰:“卿之心,我固知之审矣!然今非昔比,齐大非偶,古有明训。卿虽无见轻之心,其奈人言何?来日方长,卿亦其重思之。”女闻之,悲抑若不胜,颤声而应曰:“郎决已弃妾乎?天乎!天乎!十年来旦夕相共,无言不吐者,惟郎一人耳。心脑之中已更不能使一别物容纳其间。妾之一身断无更属他人之理!今郎恝(jiá夹)然若此,为郎自计,独不留一丝情为妾计乎?”生曰:“此正为卿计耳。以卿高贵之种族而下嫁于我,异日者,同行则谩语频闻,跳舞则游人避席,讥刺时来,而卿蒙其羞,我心何以安?势已若此,但与卿长为良友以没世矣。”女知生意决,不可挽,迁延半晌,脉脉无言,颊飞红而晕生翠,含颦(pìn频)其欲滴,怆然而悲,趑趄(zìjū子居)而出。生性固执,最不欲受人之讥讪者,故逆情而却之。然见女如此之情状,心悲实甚。又思女归房后,更不知悲啼何状。终夜反侧,不能成眠。旦起,即思有言以慰藉之。叩门,久不应。女家人破扉而入,则煤气迷漫,盖已开煤灯之火管自创矣。桌上留遗书二函。其第一函云:“父亲膝下:儿今死矣。儿之知心只一唐郎,儿身已自分必属之矣。今以美人相轻慢之故,使儿见弃于唐郎。儿之死,美人死之矣。儿所服用之物,及应得之资产,恳推爱悉以与唐郎。残脂剩粉,断舄(xì细)遗钏,以表儿之心,以永郎之念,则儿虽死犹生,且儿以为死之乐,固胜生之苦也,望毋以儿为念。”
其第二函云:“知我爱我之唐郎如吻。呜呼!天不见怜,不使妾生于支那而生于美国,又不使郎生于美国而生于支那,使妾长恨绵绵,终不能侍巾栉偕永好,命也,命也!妾之遗物,悉留郎处,因妾之心早已在郎心中,且欲郎见物思人,见物即如见妾。香巾留泪,明镜无尘,灵魂不死,红颜终在。百年后会,当永聚于极乐世界耳,愿郎珍重。不尽相思。呜呼!呜呼!”
生见之,一痛几绝。其父照遗嘱,以女物悉归生。生不可,强之,乃以其金钱署漪娘名捐入旧金山华人所立之小学校,以竟女崇拜支那人之遗志也。生自是终身誓不复娶。
(选自《新小说》第7号)
唐生,粤东(广东东部)人,父亲在旧金山(今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经商,由于商店集中区的住房太昂贵,在海边偏僻的地方,租了一间小房屋,以住全家大小。唐生五岁的时候,跟随父亲航海,在美国生活十多年。脾性拘泥、执拗、正直、自重,虽然从小就离开家乡,但爱国之心却很真挚。和他们住在一起的还有个姑娘,名叫漪娘,出生于美国芝加哥,她的父亲也是商人。姑娘长得目黑唇红,眉长腰细,象仙女一样,临风摇摆,婀娜多姿。她的年龄同唐生相当,二人两小无猜,象兄妹一样相爱。年龄稍大一些,二人情意更加深厚,彼此形影不离,几乎忘记了一为美国人,一为中国人。
初春的一个晴日,唐生和姑娘一同出去游玩。有一海滨公园,是人们游玩休息的地方。二人并坐石上,听鸟声乱鸣,观杂花纷飞,只见嫩绿多情,媚红醒目。姑娘说:“世上花和鸟一样多情,所以不分东方、西方。我听说中国山水甲天下,如果哪一天我能够和你手挽手一起去游玩,我这一生的愿望也就得以满足了。”唐生说:“中国山水象匡庐、西湖,在欧美早已名闻遐迩,然而象黄山白岳、雁宕天台,以及华山的烟云、峨嵋积雪、太湖烟雨、洞庭碧波,美景极多,不可胜数。可惜这些地方民情风俗相当闭塞,外国人去游玩不太方便。如果今后风气能够好转,能够和你一起在山水间陶冶性情,这也本是我的心愿啊!”姑娘说:“我所以热爱中国,是因为深爱你的缘故。由于爱你,也爱中国,想必你也会因为爱我而爱美国吧?”唐生笑着点点头。二人每次在一起笑谈,都不知天色将晚。
不久,中国闹起了义和团,八国联军攻破了北京。美国各大报刊嘲笑中国的,一天比一天增多。唐生每每眷恋怀念祖国,都极其忧愁、愤恨,不能自己。姑娘安慰他说:“凭中国那么地大人多,经过这次挫折,一定能够改变政策重订方针,不出十年,必定能够在世界称雄。挫折和屈侮只是暂时的,不值得挂在心里。你千万不要自己折磨自己。”百般解劝,唐生始终不高兴。再加上美国人一天比一天轻视和侮辱中国,唐生更加忧愁、愤恨。过去的老朋友,唐生也都不再和他们来往了。
有一天,姑娘对唐生说:“我现在有件事情不能不告诉你。最近我的老父亲已将我许给一位豪商的儿子,我因为你的原因,已经极力推辞了。然而看你这一段的心情,和过去大不一样,使我忧肠百结,绞尽脑汁,如受拷刑。我的心脑灵魂已经没有一样不属于你,因此我的肉体也绝对不能不属于你。我已经是中国人,就不应该还被称作美国人。现在你因为不喜欢美国的缘故,而也对我不满,不也太冤枉我了吗?现在事情已经很急迫,希望你不要因为义气用事而坏了我们的百年大事啊!”唐生说:“你的心理,我本来就明白,然而现在和过去的情况大不相同,‘大国之女非我配偶’,古代就有这句名言。虽然你不轻视我,又怎么能不管别人的闲言碎语呢?今后的时间还长,你也应当重新考虑这件事。”姑娘听了这些,心中的悲苦好象不能自抑,声音颤抖着应答说:“你已决定抛弃我了吗?天呀!天呀!十年来我旦夕相处、无话不说的,只有你一个人啊!心脑之中已经不能容纳任何别的东西,我的身体也决没有再属别人的道理!现在你愤然这样做,是为你自己考虑,难道就不留一丝情为我考虑考虑吗?”唐生说:“这正是替你考虑啊!以你高贵的种族下嫁给我,他日一同走路则会经常听到闲言,去跳舞他人则会避开,使你蒙受羞辱,我又怎么能够安心呢?事情已经如此,在这个世界上我和你做个好朋友算了。”姑娘知道唐生打定了主意,事情无法挽回,磨蹭了半天,脉脉含情但不言语,满面通红,含泪欲哭,悲痛欲绝,趑趑趄趄出去了。唐生一向性情固执,最不愿受到别人的讽刺嘲笑,所以违心地拒绝了她。然而看到姑娘如此痛苦,心里实际上也非常悲伤。又想到姑娘回房后,更不知怎样啼哭悲苦。整个夜晚,唐生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第二天起床,就想着用好话安慰安慰她。敲门,始终没有人应声。姑娘的家人破门而入,则满室煤气,姑娘已经打开煤灯的火管自杀了。桌上留有遗书二封。第一封信上说:“父亲大人:女儿今天要死了。女儿的知心人只有唐生一人,自己料想我的终身一定属于他了。现在因为美国人对中国人轻视、侮慢的缘故,使我被唐生抛弃。我的死,是美国人使我死的。我所使用的东西,以及应该得到的资产,诚恳地希望父母推爱,都送给唐生。残脂剩粉,断鞋遗钏这些东西,一来表达女儿的心情,二来以和唐生作个纪念,这样我虽死犹生。况且我认为死之乐要远远胜于生之苦,希望父母不要挂念孩儿。”
她的第二封信说:“知我爱我之唐郎见信如吻。唉呀!老天不可怜我,不使我生在中国而生在美国,又不使你生在美国而生在中国,使我长恨绵绵,终于不能侍奉你以成百年之好,命呀,真是命呀!我的遗物,都留给唐郎,因为我的心早已在唐郎的心中,且希望唐郎能够见物思人,见物即如见我了。香巾有泪,明镜无尘,灵魂不死,人就始终活着。百年之后相会,我们当在极乐世界永聚,愿你多保重。道不尽的相思。唉呀!唉!”
唐生见了信,伤心得几乎死去。女孩的父亲按照女儿的遗嘱,把她的东西都给了唐生。唐生不受,强要他接受了,就把那些金钱以漪娘的名义,捐给了旧金山华人设立的小学,以实现姑娘敬仰中国人的遗愿。自此以后,唐生发誓终身不再娶妻。
狄楚卿的《新聊斋·唐生》创作于1903年,目的在于通过描述唐生“拒婚之心”,来阐发“保国存种之大义”。此时,国人和西洋人的交往日益频繁,社会风气变得“媚外”。京城中有一歌妓,因为和一外国人有来往,身价倍增。国家派出的留美学生,由于和西洋人通婚,受势利之见的影响,变得轻视祖国。作者认为,这些都是“种界不严”造成的祸害。《新聊斋·唐生》通篇所写的正是唐生通过“拒婚”所体现出来的爱国精神和对帝国主义种族歧视的抨击。
这篇小说的故事情节并无特异之处,但人物刻划却相当成功。唐生是“爱国之念甚挚”。八国联军攻破北京后,“生每眷怀故国,辄忧愤不胜”。无论漪娘怎样劝解,他的脸上始终再也没有露出笑脸。漪娘是“因爱郎故,亦爱支那”,非常善解人意。漪娘对中国大好河山的神往,对忧愤不胜的唐生的安慰,对老父所订婚约的力拒,以及最后的殉情自杀,正所谓“心脑之中已更不能使一别物容纳其间,妾之一身断无更属他人之理!”特别是漪娘的两封遗书,“儿之死,美人死之矣”和“百年之后,当永聚于极乐世界耳”,对造成自己婚姻悲剧的美国种族歧视的谴责,痛巨恨深之意,见于言外,反映出漪娘对唐生的那种“山无陵,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的痴爱之情。唐生满腔爱国之志,却并非无情之人。“生性固执,最不欲受人之讥讪者,故逆情而却之。然见女如此之情状,心悲实甚。又思女归房后,更不知悲啼何状。终夜反侧,不能成眠”。寥寥数笔,唐生的形象栩栩如生。狄楚卿笔下的这两个人物,确实写活了。
这篇小说的景物描写、肖像描写和细节描写也有独到之处。小说为漪娘塑像,“目黑唇红,眉长腰细,临风娇娜,姿态若仙”,一付异国女子形象。漪娘和唐生在海滨公园,“并坐石上,鸟声上下,杂花乱飞,软绿舒情,媚红刻目”,风景如画。当漪娘明白唐生拒婚之心已无法变更时,“迁延半晌,脉脉无言,颊飞红而晕生翠,含颦其欲滴,怆然而悲,趑趄而出”,显示出作者驾驭语言的深厚功力。
《新聊斋·唐生》的创作动机虽然有可商榷之处,但通篇语言清新,结构精巧,叙述有条不紊,确是一篇上乘的笔记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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