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纪桂平 【本书体例】
宋永岳
宋永岳,号青城子,生平事迹不详。约乾隆、嘉庆时人。其友“搴芙外史”在《亦复如是·序》中说:“青城予以名诸生,六试乡闱不遇,不得已就九品职,赴粤东候补,凡十年,始擢升县佐。未得缺即被议去官。家无立锥,门可罗雀,于绝无消遣中,重理旧业,就其平日之所闻见者,汇而记之,凡得若干卷。其大致仿《广记》、《志异》诸书体,而说经说史,独抒己见,间之指点,具有深意。”所作《亦复如是》即后来流传的《志异续编》四卷。
吴姓兄弟,逸其名,俱业儒。兄勤学,已入泮矣。其弟每见小说中神仙异事,辄欲一遇,求授飞升之术。
一夜,灯下与兄论及神仙事。兄戒之曰:“天下岂有神仙!凡书中所言仙怪,非附会即托言,慎毋为小说所惑。”弟终不以为然。
归室后,独自瞑想黄山夙多灵异,遂决意裹粮往,冀遇仙也。心专意坚,有进无退,不觉行至黄山。见一道人,盘膝坐石上,无数猿猴,捧献山果。私忖曰:“此必仙也”。因跪求收为弟子。道人许之。唤一猿至,曰:“汝可引此人至洞”。言毕,道人冉冉腾空去。于是随猿攀藤附葛,几堕岩下。许久至洞,道人已先在。无数山鸟,衔奇花异草,献列于前。道人曰:“汝以后可呼猿为兄,呼鸟为友。汝来学道,若辈皆汝之助。”某谨受教。徐唤猿鸟曰:“若初来不知坐功,可拾仙草来,为若夜卧之具。”猿鸟闻言竟去。须臾,堆地下数尺厚,柔细而暖,光滑而香,不知何名。又命猿鸟曰:“若不能服气,可啖以仙果”。猿鸟唯唯听命。于是道人无事,或凌空而去,或瞑目而坐;已则倦卧仙草,饥食仙果,日以为常。
常见道人,以左手击右手背,三呼曰:“来!”则猿齐至;以右手击左手背,三呼曰:“来!”则鸟齐至。试窃效为之,果应声而至;凡有役使,亦应念而往。喜甚。默念道人招呼猿鸟之法,已得之矣。惟凌空飞举,不得其法,遂跪求之。道人曰:“此易耳。”命伊口念“起”者三,以手批颊者三,道人又以手批其颊者三。果翛(xiāo肖)然冲举,但丈余高即下耳。道人曰:“习久自能高飞。此远自迩、高自卑之说也。”复跪叩曰:“此时有师批颊,离师将若何?”道人曰:“可求人代批。久则不须人批,亦不须自批矣。”遂欣然辞师下山。
及抵家,其兄正在室中,挟册长吟。对兄高声曰:“吾已得仙道矣。”兄讶其语不伦。曰:“兄不信,试为之。”盘足于地,以左手击右手背,三呼曰:“来!”良久寂然。兄问曰:“此何为者?”曰:“吾招猿兄也。今不见来,想为吾师招去,且招鸟友。”又以右手击左手背,三呼曰:“来!”又寂然。兄惊曰:“弟发狂耶!”其妻闻言,亦倚门而观。顾妻与兄曰:“鸟友又不至,亦必为吾师招去矣。我高飞与尔等看何如?”乃呼“起”者三,自以手批颊者三。命妻三批己颊,妻不允,复求兄批,兄亦不允。不觉大怒曰:“我不过暂求尔等批,久则不须人批,自能飞也。”兄曰:“汝真发狂矣!”曰:“并非发狂,我因专心求仙,故裹粮至黄山,幸遇仙人授以诸法。不意今日归家,试之皆不灵。我将复往求之。”兄曰:“昨夜因弟酷信神仙事,已历历戒之,今何更作此荒唐语!试问一夜之隔,所谓往黄山者,从何来耶?”其妻依门笑曰:“梦未醒也。昨夜汝进室,口中喃喃不已,不知作何语。俄而酣睡,直至今晨始醒。遂蹶然起,袜不暇著,即趋往厅来。吾以为有何急务,不意乃在此说梦。袜在床侧,胡不去著耶!”自顾果未著袜。沉吟久之,兄曰:“读书人宜明理,何致作此妄语,贻人非笑。”曰:“非妄也。”遂将往黄山遇道人,招呼猿鸟及飞举诸事,一一述之。兄曰:“此皆妄想所致。倘不听余言,恐从此入魔,终身不复有为矣。”其弟如醉如痴,追思前事,竟不知是梦是真。
此莲塘许公为余言,云闻其兄亲述如此。
(选自《志异续编》卷一)
姓吴的兄弟二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都是读书人。哥哥学习勤奋,已考取了秀才。弟弟每读到小说中的神仙怪异故事,就想自己何时也能遇到一次,向神仙学习飞天升空的本事。
一天晚上,弟弟在灯下和哥哥谈起神仙的事情。哥哥告诫他说:“天下哪里有什么神仙!所有书中所说的仙怪故事,不是牵强附会,就是假言伪托,千万不要被小说迷惑呀!”弟弟终于不相信哥哥的劝告。
弟弟回到卧室,独自闭目而想:黄山一向多有灵异的人。于是便决定携带上干粮前往,希望在那里能遇到神仙。他心诚志坚,一路上勇往直前,不觉到了黄山。看见一个道人,盘膝坐在一块石头上,无数的猿猴,正向他捧献山果。他暗自想道:“这一定是神仙了。”便跪下,请求道人收自己为弟子。道人答应了。道人唤来一只猿猴,说:“你把这个人领到洞里去。”说罢,道人便缓缓地腾空而去了。于是,他跟随猿猴攀扯着藤葛而行,险些从岩石上掉下去。走了很久才到山洞,但道人已经在那里了。只见数不清的山鸟,嘴里衔着奇花异草,列队向道人贡献。道人对他说:“你以后可以称猿为兄,呼鸟为友。你来学道,他们都会给你帮助。”吴某恭敬地表示听老师的话。道人又慢慢地招唤猿鸟说:“他初来,不知坐功,你们可以拾些仙草来,让他晚上睡在上面。”猿鸟听了这话都争着去了。一会儿的功夫,采集来的仙草在地下堆积了几尺厚,又柔细又暖和,又光滑又芳香,不知道这些仙草叫什么名称。道人又指示猿鸟说:“他不能服气(道教“修仙”方法之一),你们可以采集些仙果给他吃。”猿鸟按照道人的话一一做了。于是,道人没有事情了,有时凌空而去,有时闭目而坐。他自己则疲倦时睡在仙草上,肚子饿了便吃仙果。天天都是这样,习以为常了。
他经常看见道人,用左手拍打右手背,连叫三声“来”,于是猿猴便都来了;用右手拍打左手背,连叫三声“来”,于是山鸟便都飞来了。他试着偷偷地这么做,果然猿鸟应声而来;如果有什么差使,猿鸟也都能按照他的愿望去办。他非常高兴,心想道人招呼猿鸟的法术,自己已经掌握了。只有凌空飞升,还不曾知道它的奥妙。于是跪着恳求道人把秘诀传授给自己。道人说:“这太容易了”。告诉他口念三声“起”,用手打自己的脸三下,道人又用手打他的脸三次。果然,他便突然向上飞起,不过只飞了一丈多高就落了下来。道人说:“练飞久了自然就能飞得很高,这就是由近及远、从卑到高的道理啊!”他又跪下向道人叩头说:“现在有师傅打我的脸,离开了师傅怎么办呢?”道人说:“可以请求别人替我打。时间长了就不用别人来打,也不用自己打了。”听了道人这番话后,他便高高兴兴地告别师傅下山了。
到了家,看见哥哥正在屋子里,拿着一本书拖长了声音吟诵,便大声地对哥哥说:“我已经得到成仙之道了。”听到这荒诞不伦的话,哥哥十分惊讶。他说:“哥哥不信,我可以给你做做看。”说完便盘起腿坐在地上,用左手拍打右手背,连叫三声“来”。等了很长时间,一点动静也没有。哥哥问道:“这是做什么?”弟弟说:“我招唤猿兄啊。现在不见它来,想来是被我师傅招唤去了。我再招唤鸟友吧!”又用右手拍打左手背,连呼三声“来”,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哥哥惊叫道:“弟弟发狂了!”妻子听说后,也靠着门来观看。他回头看看妻子和哥哥说:“鸟友又不来,一定也被我师傅招去了。我高飞上天给你们看看怎样?”于是连呼三声“起”,自己用手打脸三下,让妻子打自己的脸三下,妻子不打,又请求哥哥打,哥哥也不打。弟弟不觉大怒,说:“我不过暂时请你们打,时间久了就不用打了,自然就能飞上天去。”哥哥说:“你真的发狂了!”弟弟说:“我并没有发狂。我因专诚求仙,所以带着干粮来到黄山,很幸运遇见仙人,仙人教给了我这些修仙的方法。想不到今天回家后,试验一下都不灵了。我要回去再向仙人求教。”哥哥说:“昨天晚上因见你那么相信神仙的事情,我就一再告诫过你,今天怎么还会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来!试问仅仅过了一夜,你说去了黄山学仙,这话从何说起?”他的妻子靠着门,笑着说:“你的梦还没有醒呢!昨晚你进屋后,口中喃喃不停,不知道都说什么。一会儿功夫你睡着了,直到今天早晨才醒。醒了以后,便猛地起床,袜子也来不及穿,就到厅堂来了。我以为有什么急事,没想到在这里说起梦话来。袜子在床边,怎么还不去穿上!”他看看自己的脚,果然没有穿袜子。哥哥沉思了很久,说:“读书人应该明白事理,怎么能说出这么荒唐的话,让人家讥笑。”弟弟说:“我说的不是谎话啊。”于是便将自己如何去黄山,在黄山如何遇见道人,向道人学习招唤猿鸟及飞举腾空等事,一一讲出。哥哥说:“这都是你平日胡思乱想的结果。如果不听我的话,恐怕你从此就要入魔,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作为了!”弟弟精神恍惚,追忆刚刚经历过的那些事情,竟然辨不清那是梦幻还是真情。
这个故事是莲塘许先生给我讲的,他说他是听那人的哥哥亲口说的。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作为一种潜意识,并不仅仅是“荒诞”,而是“一种愿望满足的尝试。”(弗洛伊德语)在某种程度上,它相当真实、深刻地反映着人的日常生活、心理和愿望。吴氏弟弟“每见小说中神仙怪异事,辄欲一遇,求授飞升之术”,这种独特而强烈的祈盼,在他那个终日“业儒”的书斋里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于是有了这个颇富浪漫色彩的梦幻故事,读来让人赏心悦目。
唐人《枕中记》讲一个叫卢生的读书人,在邯郸客栈里做过一个“封侯拜相,享尽荣华”的梦,醒来时黄粮(小米)还没有蒸熟。比起这位卢生来,吴氏弟弟的梦颇有点“离经叛道”的气味。他不热衷于功名富贵,不愿走哥哥正在营营以求的那条“入泮”——做官的科举之路,因而他不“勤学”儒家经典,而偏信“小说中神仙怪异事”,寻求另一条“飞升”之道。难怪哥哥听了他的“一一述之”后,斥之为“妄想”,断之为“从此入魔,终身不复有为”;甚至,连妻子也敢于轻视和奚落他了。这里,我们没有兴趣为古人的这场家庭风波评说什么,因为,在那样一个时代和文化背景下,这一切都是很正常,不足为怪的。我们只是再次被主人公的“妄想”和“疯狂”所震撼,从他那自甘“入魔”的“愿望满足的尝试”中,隐约看到了那漫漫暗夜中的一点也许并不灿烂的星光。作者似乎对传统礼教和科举制度有点不敬,他用了大量的篇幅,把主人公到黄山学仙的梦境,作了那么详尽、生动的描写,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惊喜、赞叹的感情。可以看出,作者的同情完全是在主人公一边的,显示了不登大雅之堂的笔记小说作家的胆识和勇气,这一点也是难能可贵的。
小说在艺术上颇有特色。小说一开始就说:“其弟每见小说中神仙怪异事,辄欲一遇,求授飞升之术”。这就为后面写梦作了铺垫;接着通过哥哥的告诫:“慎毋为小说所惑”,又进一步作了暗示。此后即展开“归室后”的梦境的描写,虽无一“梦”字,但已在“真”中让人感到了“假”。“及抵家”以后,笔锋回到现实,然弟弟的梦还在演练,哥哥不知底里,惊之曰“发狂”,妻子心中有数,笑之曰:“梦之未醒”。行文至此,兄的迷惑方除,而弟仍“如醉如痴……竟不知是梦是真。”短短的一千二百多字,主人公由真入梦,又由梦回真,写得朴朔迷离而又真切、生动,转换巧妙、自然,不露斧痕,这是很不容易的。正是“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作者在构思上的确下了一番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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