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杨晓景 【本书体例】
宋本
宋本(1281—1334),字诚夫,元朝大都人。他自幼聪明好学,读书兼日夜,字句必求贯通。元英宗至治初年(1321)进士第一。泰定元年(1324)除监察御史,以敢言称。元顺帝元统时,任集贤学士,兼国子祭酒,后卒于官。宋本善为古文,峻洁刻厉,著有《至治集》。本篇录自《旧小说》。
京师小木局,木工数百人,官什伍其人,置长分领之。一工与其长争,长曲不下,工遂绝不往来。半岁,众工谓口语非大嫌,醵酒肉,强工造长居,和解之,乃欢如初。暮醉散去。工妇淫,素与所私者谋戕良人,不得间。是日以其醉于仇而返也,杀之。仓卒藏尸无所,室有土榻,榻中空,盖寒则以厝(cuò错)火者。乃启榻砖置尸空中。空狭,割为四五,始容焉,复砖故所。明日,妇往长家哭曰:“吾夫昨不归,必而杀之!”讼诸巡警院,院以长仇也,逮至,榜掠不胜毒,自诬服。妇发丧成服,召比邱修佛事,哭尽哀。院诘长尸处,曰:“弃壕中”。责伍作二人索之壕,弗得。伍作本治丧者,民不得良死而讼者主之,是故常也。刑部御史、京尹交促具狱甚急。二人者期十日得尸,不得笞。既乃竟不得,笞;期七日,又不得;期五日,期三日,四被笞,终不得。而期益近,二人叹惋,循壕相语,笞无已时,因谋别杀人应命。暮坐水傍,一翁骑驴渡桥,犄角挤坠水中,纵驴去。惧状不类,不敢辄出,又数受笞。涉旬余,度翁烂不可识,举以闻院。召妇审视,妇抚而大号曰:“是矣!吾夫死乃尔若耶!”取夫衣招魂壕上,脱笄珥具棺葬之。
案上,未报可。骑驴翁之族,物色翁不得。一人负驴皮道中过,宛然其所畜,夺而披视,血皮未燥,执诉于邑。亦以鞫讯憯酷,自诬劫翁驴,翁拒而杀之,尸藏某地。求之不见,辄更曰某地。辞数更,卒不见。负皮者瘐死狱中。
岁余,前长奏下,缚出狴犴,众工随而噪若雷,虽皆愤其冤,而不能为之明,环视无可奈何,长竟斩。众工愈哀叹不置,徧访其事无所得,不知为计,乃聚议哀交钞百定,处处置衢路,有得某工死状者酬以是。亦寂然无应者。初妇每修佛事,则丐者坌至求供饭,一故偷常从丐往乞。一日,偷将盗他人家,尚蚤,不可;既熟妇门户,乃暗中依其垣屋以须。迫钟时,忽醉者踉跄而入,酗而怒妇,詈之拳之,且蹴之。妇不敢出声。醉者睡,妇微谇烛下曰:“缘而杀吾夫,体骸异处土榻下,二岁余矣。榻既不敢火,又不敢瞑治,吾夫尚不知腐尽以否?今乃虐我!”叹息饮泣。偷立牖(yǒu友)外悉得之,默自贺曰:“奚偷为?”明发,入局中号于众:“吾已得某工死状,速付我钱!”众以其故偷不肯,曰:“必暴著乃可”。遂书合分支与,偷且俾众:“遥随我往”。偷阳被酒,入妇舍挑之。妇大骂:“丐敢尔!”邻居皆不平偷,将殴之。偷遽去土榻席板砖,作欲击斗状,则尸见矣。众工突入,偿偷购,反接妇送官。妇吐实,醉者则所私也。官复穷壕中死人何从来,伍作款挤何物骑驴翁坠水。伍作诛,妇洎所私者磔于市。先主长死吏,皆废终身。官知水中翁即乡瘐死者事,然以发之,则吏又有得罪者数人,遂寝。负皮者冤竟不白。
此延祐初事也。校官文谦甫以语宋子,宋子曰:工之死,当坐者妇与所私者止耳,乃牵联杀四五人,此事变之殷也。解仇而伏殴刀,逃笞而得刃,伍作杀而工妇窆,负皮道中而死桎梏,赴盗而获购,此又轇轕而不可知者也。悲夫!
(选自《旧小说》)
京城的小木工局有木工几百人。主管部门将他们分成五人或十人的小组,每组设组长管理。有一位木工与他的组长发生争执,组长理曲却不肯认错,木工便和他断绝关系互不来往。半年后,众木工认为二人发生口角不是什么大矛盾,就凑钱买些酒肉,督促那位木工一起到组长家中,谐调他们的关系,二人便又和好如初。傍晚大家酒足饭饱后各自回家。那木工的妻子行为放荡,时常与其奸夫商量如何谋害其夫,却没有下手机会。这天因为那木工在他仇家酒醉而回,二人便趁机杀了他。仓促间却没有隐藏尸体的地方,屋内有一土炕,炕中间是空的,天气寒冷时用它来生火取暖。于是二人撬开炕上的砖,将死尸放到中间。但那空间太狭小,二人便将尸体分割成四、五块,才能够放得下。然后又将砖盖在原来的地方。第二天,木工妻到组长家中哭着说:“我的丈夫昨天没有回去,一定是你杀了他。”便到巡警院去告发。巡警院因为组长与木工有仇怨,便把他捉了进去,进行严刑拷打。那组长受刑不过,自己便委屈承认。那妇女为丈夫发丧穿上孝服,还请来和尚替丈夫念经,并哭得十分哀伤。巡警院追问那组长木工之尸在什么地方,组长说:“扔到护城河中了。”巡警院便责令两位仵作到河中去寻找,却没有找到。仵作本是负责检死尸的,人们因死因不明而告状的,仵作便负责此事,这是仵作平常的职责。现在刑部御史、京尹催促结案很急迫,二人被限十天内找到尸体,找不到就打板子。结果竟然没找到,便被打。又限七天,又找不到;限五天,限三天,他们被打过四次,还是没找到。后来期限越来越短,二人哀声叹气,沿着河边找边商量,说咱们挨打何时是头。因而两人密谋杀其他人来完成使命。傍晚他们坐在水边,看到一位老头骑着毛驴过桥,便故意和他相撞将他挤落水中,将驴放走。二人担心老头与死者模样不象,没敢立即捞出尸体,结果又挨了几次打。过了十几天,估计老头尸体已经腐烂难以辨认,便捞出来交给巡警院。巡警院让那妇女来辨认,木工妻摸着尸体大声哭喊道:“这就是他!我丈夫死得如此不幸啊!”她又取来丈夫的衣服到河边替他招魂,还卖掉首饰安置棺材来埋葬他。此案于是便了结,巡警院判木工组长以死刑。
案件呈报上级后,还没有批示下来。这时骑驴老头的家人寻找不到那老头,却看到一个人背着驴皮在路上走,那驴皮很象他们家所畜养的驴,便夺过来细致看,皮上的血迹还没干,便抓住他到衙门告状。这背驴皮者也因为严刑审讯,招认自己要抢老头的驴,因老头抗拒便杀了他,尸体藏在某个地方。巡警院找不到尸体,那人便改说在其他地方。他的供词多次改变,却终于没找到尸体。最后背驴皮的人在狱中被监禁而死。
一年多后,以前呈上的木工组长死刑的奏折被批下来,木工组长被绑着押出监狱,众木工跟随着大声吵闹,虽都为他的冤屈感到义愤,却不能替他伸雪,无可奈何地相互注视,木工组长终于被杀了头。众木工更加哀叹不止,到处查访此事却没任何收获,不知用什么方法才好,就一起商议凑集了百贯纸钞,在每条大路口贴上告示,有得到那木工死因者用这钱来酬谢他。当时却反应冷落没人前来。刚开始,每逢那木工妻子替丈夫修佛事时,乞丐们便纷纷前来要求供应饭食,其中有一惯偷常跟着乞丐前来讨饭。一天,那惯偷要偷别的人家,但时间还早,不能下手;既然熟悉木工妻的家,便在暗中靠着她家墙壁等待。到了初更时,忽然有个喝醉酒的人摇摇晃晃进来,醉醺醺地对那妇女发怒,骂她打她并踢她。那妇女不敢作声。醉者睡着了,那妇女在灯下小声咒骂说:“因为你杀了我丈夫,如今还在土炕下身首异处,时间已经两年多了。这炕既不能生火取暖,又不敢修理,我丈夫的尸体还不知腐烂完了没有?现在你却虐待我!”说罢又叹息抽泣起来。惯偷站在窗外全都听到了,暗自庆贺说:“为什么还去偷盗呢?”天亮后,惯偷进木工局对众木工大声叫嚷说:“我已经得知那木工死亡的情况,赶快付给我钱!”众木工因他是惯偷而不肯,说:“一定要见到尸体才给钱”。于是写下契约双方分别拿上。惯偷指使大家说:“你们远远地跟随我前往。”惯偷假装喝醉了酒,到那妇女的房中挑逗她。木工妻大骂道:“叫化子敢这样!”众邻居也对惯偷的行为愤愤不平,将要揍他。惯偷于是就揭去炕席,拆掉砖头,作出要打架的样子,尸体暴露出来了。众木工突然冲进屋子,付给了惯偷赏金,把木工妇捆起来送交官府。那妇女供出实情,醉者就是她所私通的人。官府又追问护城河中的死人是从哪里来的,仵作招认是挤骑驴老头掉入水中。仵作被判死刑,木工妇连同她的相好也一同被凌迟处死在公众场所。原来判木工组长死刑的官吏,都被终身免去官职。官府也得知水中淹死老头与先前死于狱中者的真实情况,但因此而追问下去,便又有好几个官吏要获罪,于是便不再追问。背驴皮者的冤情竟然未能澄清。
这个案件是仁宗延祐年间的事。文谦甫校官把它告诉了宋本,宋本说:木工之死,应该治罪的只有他的妻子与她的奸夫,可竟然牵连杀死四、五个人,这事真是复杂极了。本想消除矛盾却被判了死刑,因逃避挞罚却遭致杀头的罪过,仵作被杀而木工妻遭刮,背着驴皮在路上走却最终死于狱中,前去偷盗却获得赏金,这又是多么曲折而不能明晓啊。可悲呀可悲!
宋本的《工狱》,记述了元代延祐年间所发生的一宗复杂疑案。作者叙述故事的能力颇强,整个疑案过程的叙述既首尾完整,又详略得当;既层次清楚,又简洁流畅。这在中国古代的笔记小说中是较为难得的。
作者之所以能取得上述成就,是同他善于抓取故事叙述中心分不开的。具体地讲也就是他准确把握了造成疑案的真正原因,即由官府的昏愦草率而导致的滥施刑罚与草营人命,这就使他在叙述故事时有了重点与主线;同时由于他寻觅出了案件的因果关系,也就将貌似凌乱的事件转换成了集中紧凑、井井有条的情节。
本案起因于某木工之妻因奸情与人合谋害死其丈夫,又反转过来嫁祸于同该木工有矛盾的木工组长。这本属诬告,但官府却不详细勘察审讯,轻易地便逮捕了木工组长。本来官府若对木工局中其他木工加以询问,并不难获取破案线索,起码可得知那木工与其组长前嫌已释,组长并无杀木工之必要。而官府却只会严刑逼供,以致木工组长“榜掠不胜毒,自诬服”。此案本已属冤枉,谁知官府压根就不关心案情是否属实,而只急于结案,便责成二位“伍作”前去寻找尸体,寻找不得便三番五次被笞挞。伍作被逼不过,顿起杀人送尸以塞责之念,于是一骑驴老翁又死于非命。尸体虽得,案子亦可就此了结,实则凭空为世间添了两个冤魂。而且错上加错,引起连锁反应。骑驴老翁之家人寻觅亲人不得,正巧碰上那位倒霉的负驴皮者,因其所负驴皮颇似翁驴,便被老翁家人扭至衙门中,官府依然只知毒刑拷掠,这位可怜的无辜者受刑不过,便“自诬劫翁驴,翁拒而杀之,尸藏某地”。但未等官府寻找尸体(实际上根本不可能找到),负驴皮者已在狱中被折磨而死,造成了第三个冤案,而真正的作案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在这一系列的冤案中,没有一件不是因官府的昏愦糊涂、滥施刑罚而造成的。小说的结局亦紧扣这一主题,作者幽默而又颇具讽刺意味地指出,案情的最终水落石出并非官府的勘察而是意外地发现。由于木工组长之冤死激怒了众木工,他们便集资悬赏知案件实情者。此时恰有一惯偷于无意中窃听到木工之妻的自言自语,获知木工之尸藏于炕中。为领赏该偷将实情告知众木工,众人终于在炕中觅得木工之尸,案情方才真相大白。而且为了不使几位官吏“得罪”,负驴皮者之冤情“竟不白”,则尤可见出官府视官位重于无辜者生命。作者最后总结说:“工之死,当坐者妇与所私者耳,乃牵连杀四、五人”,案情的确够复杂多变的,“解仇而伏殴刀,逃笞而得刃”,“负皮道中而死桎梏”,够冤枉的了,但责任在谁呢?其实作者叙述之中已交待的明明白白,那只能是官府的草菅人命,岂有他哉!最有运气的倒是那位“赴盗而获购”的惯偷,但若是官府探案有方,运气又怎能轮上这位梁上君子。
作者在作品中特意点出“此延祐初事也”大可玩味,他分明是有意揭示元代吏治黑暗的。读者也许不会忘记关汉卿杂剧《窦娥冤》中那位桃杌太守的名言:“人是贱虫,不打不招”。更有甚者,元代许多蒙古色目官员不识汉字,在判案时自然湖涂了事。难怪元杂剧中时常呼喊:“则你那官吏每忒狠毒,将我这百姓每忒凌虐。葫芦提点纸将我罪名招。”(李行道《包待制智勘灰阑记》)而宋本的这篇《工狱》正可视为此种情形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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