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贾玉民 【本书体例】
杨涵斋述建义侯林兴珠阿克萨之捷甚详。建义本江西南安副将,后升辰州协镇。平西兵至,降于周。后在湘潭,涵斋劝之投诚,伪周平,封建义侯。
甲子之冬,上在景山召见,语良久,论及火器之利,因问所以御之者。曰:“惟滚被为第一。”上问滚被为何物,侯曰:“即人家所用之棉被也。”上笑曰:“是何能为?”侯曰:“柔能制刚耳”。因详言其进退滚闪之法。上颔之。又问曰:“滚被之外更有何法?”曰:“有滚牌,臣家有其器。”上立命取至,曰:“汝家有能用此牌之人否?”曰:“有数人耳。”遽召六人来,于上前舞跳。上命善射者数人,以雹头射之,数发皆不能中,矢未发,已滚至面前,疾于飞鸟。上大喜,问能用滚牌之人何方可以召募,得人几何可以成一旅。曰:“多则一千,少或五百,可以用矣。唯臣乡漳泉之人多善此者,须赴闽募之。”上曰:“此去闽远,往还非数月不可。今直隶、山东、河南,多台湾投诚垦种者,皆闽人,召用之,五百可得也。”侯曰:“诚如上谕。”遂召募、教演,未几而成,亦未知上之将何用也。
至乙丑春夏间,上命往征罗刹国阿克萨城。罗刹国在极西,绝荒远,幅员极广,阿克萨其极东之边界也,在乌龙江侧,与梭伦邻,栅木为城,一将守之。兵不满千,其人猛如虎豹,而火器尤利,发无不中。梭伦时被其害,子女参貂,抢掠殆尽。梭伦之貂为天下最,以罗刹故,不得时贡,且数以罗刹之过上诉。上既平三藩,未尝一日忘罗刹也。乃命彭椿公领铁骑三千为陆路将军,林兴珠领滚牌五百为水路将军,往征之,水陆并进。上曰:“阿克萨城,吾得其地,众少不能守,多则馈饷难,吾非欲其地,特以梭伦时来哀诉,吾不忍其侵暴,令汝往讨其罪,汝彭椿体朕此意。林兴珠老将知兵,宜听其方略,以时进取。边地早寒,不宜久驻,林侯南人且老,不能寒,城克,令其先归。汝彭椿抚其众,欲归罗刹者放之归,有降者与偕来。毁其城栅,践其土地,蹂躏之使不可复耕牧,则自外四十八旗,扬兵而归。若五六月间不克,亦即罢归,待来岁再计之。”
兵进,五月间至其地。以梭伦人为向导。初,罗刹屡得志,二十年无一骑至其地者,城既狭小,则皆散处于外,备益弛。梭伦人导吾众走深山中,亦不深谙迳路,略识方向耳。见有人烟,趣围之,数家聚耳。屋皆以桦皮,甚坚致。执其人问之,则去阿克萨不远矣。有一人逸而走。林侯曰:“宜亟进矣!掩其不备而围之,令其在外者不得入,在内者不得出。少迟,众合不可当也。无待舟师。”彭椿公遂以铁骑三千进,比其人至,兵已迫城下矣。城中人不多,众散处不得合,内外隔绝。城四门皆有巨炮,猛烈不可当,然司炮者皆隔于城外,无能施放者,遂困之,而城坚不能骤下。
城有守将,其父亦守一城,相距七百里,城传烽燧,其父率众五百,自上流乘木筏顺流而下。五月二十三日围阿克萨,二十五日救兵已至。侦知之,林侯曰:“是兵自水来,若使登岸,则不可当。吾以水军往迎之,皆毙之于江中!大军之围不可撤也!”则皆令众裸而入水,冒藤牌于顶,持揙刀以进。罗刹众见之,惊所未见,呼曰:“大帽鞑子”。众皆在水,火器无所施;而藤牌蔽其首,枪矢不能入。以长刃掠牌上,折其胫,皆踣江中,杀伤大半,余奔溃而逸。兴珠不丧一人,复围城。兴珠曰:“此幸胜。城若不克,大军至,无噍(jiào叫)类矣!”令三千五百人,人取草一束,堆城下,不下,即火之。城中呼号请降而出。纵其守将归,有降者置军中。坚守之三日而城下。
侯遂先归。侯之众在沈阳坠骑而死者一人,病死于途者三五人耳,未尝亡一夫于敌也。陛见,上大喜曰:“林侯之功,史册所未有也!”下部议赏,不酹(lèi类)其劳,上命更议。彭椿公既平其地,甫归报,而罗刹已于其地复建城,比前愈巨,益其众,耕牧如故,掠梭伦益甚。上怒彭椿公践踏其地之不力也,以前功折其罪,并侯之功亦不叙焉。
(《广阳杂记》第二卷)
杨涵斋讲述建义侯林兴珠取得阿克萨(今作雅克萨)大捷的经过,十分详细。林兴珠先前当过江西南安府副将,后提升为湖南辰州协镇。平西王吴三桂反叛时,林兴珠归顺了他。后来驻军湘潭时,杨涵斋劝他又向清朝投诚。吴三桂被平定后,清朝封林兴珠为建义侯。
甲子年(1684,康熙二十三年)冬天,康熙皇帝在景山召见林兴珠,与他谈了很长时间,谈到火枪火炮的威力时,就问他用什么可以抵挡。林兴珠说:“只有用滚被最好。”皇帝又问滚被是什么东西,林说:“就是家家所用的棉被。”皇帝笑道:“这种东西怎能防枪弹呢?”林说:“这是柔能克刚的道理啊。”于是就详细陈说了用棉被的进退滚闪以避枪弹的方法,皇帝点头称是。又问道:“此外还有什么办法?”林回答说:“还可用滚牌,我家里就有这种东西。”皇帝马上命令取来,说:“你家有能使用滚牌的人吗?”林说:“不过只有几个人罢了。”立刻召来了六人,在皇帝面前当场表演。皇帝命令几个射箭能手用骨制的箭头射击,滚牌手操牌舞动跳跃,箭箭都被躲过,而且没等你再放箭,他已滚到你跟前,比飞鸟还要敏捷迅速。皇帝大喜,询问从什么地方可以招募滚牌手,有多少人才够组成个队伍。林答道:“多则一千人,少则五百人就可以作战使用了。只有臣下的家乡漳州、泉州人多善于使用,因此,必须到福建招募。”皇帝说:“福建太远,来回需要几个月。现在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内,原台湾郑成功的兵投诚垦荒的很多,他们都是福建人,从中招募,很快就会招够五百人。”林答:“确如皇上所命。”于是立刻进行招募、训练,不长时间就操演熟练,但不知道皇帝将如何使用。
到了乙丑年(1685)春夏之交,康熙皇帝命令去征伐俄罗斯国的阿克萨城。俄国在西边极远的地方,面积非常大,阿克萨城是它最东的边城(按:该城本属中国,顺治初年为俄国侵占),在黑龙江左岸,和我国梭伦族(今作素伦,即鄂温克族)相邻,用木栅围成城墙,有一位将军驻守。他们虽然驻军还不到一千人,但这些兵士都象虎豹一样凶猛,而且他们的洋枪火炮很有威力,百发百中。梭伦族人民常常受到他们的侵袭,子女、人参、貂皮等都几乎被抢光了。梭伦族所产的貂皮是天下第一,由于俄国人的抢掠,不能正常地贡献给朝廷,而且梭伦人民多次向朝廷控诉俄国人的罪行。康熙皇帝在平定了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个藩王的叛乱后,时刻都在想着解决俄国人的侵扰问题。于是命令都统彭椿率领三千骑兵为陆路将军,林兴珠率领五百滚牌兵为水路将军,水陆并进,远征阿克萨城。皇上对彭椿说:“阿克萨城,我们即是占领了,兵少守不住,多驻兵则运送粮饷很困难,我并不想占据它。只是因为梭伦部常常来哀诉,我实在不能再容忍俄国人的侵略暴行,才命令你们讨伐他们的罪行。你彭棒要领会我的这种意图。林老将军很会用兵,你要听他的谋划,抓住战机及时进取。边地天冷的早,不适合驻兵过久。林侯是南方人年纪又大,更不耐寒冷,攻下阿克萨后,要让他先回来。你彭椿留下安抚俄国兵众,想回俄罗斯的就放他回去;愿投降的,就带他们一同回来。把城栅拆掉,土地破坏,使他们不能再继续屯垦盘据。然后从外四十八旗整军场威而归。假如五、六月间不能攻克,也就罢兵撤回,等明年再想办法。”
于是进兵,五月间到达了阿克萨附近。找了梭伦人当向导。以前,俄国人抢掠回回得手,二十年间我国没派过一兵一卒抵抗他们,阿克萨城又狭小,所以他们多数分散住在城外,防御松懈。梭伦人引着我军从山路进兵,也并不十分熟悉道路,只是知道大略方向。看见一处有人烟,以为目标已到,就赶快包围了它,其实只不过几户人家的小村落。房屋都是用桦树皮盖的,很坚固精致。抓住他们的人一问,才知道离阿克萨已经不远了。这时,有一个俄国人乘机逃跑了。林兴珠道:“应该急速进兵!乘其还没有防备而包围它,让散住在城外的进不去,城内的出不来。稍一拖延,他们的兵众集中起来那就不可抵挡了!不要等待水师。”彭椿将军于是率三千骑兵迅速推进,等到那逃跑的俄国人赶到,我军已经兵临城下了。城中守军不多,城外散处的又不能合兵一起,内外隔绝。阿克萨城四门本来都有大炮,火力猛烈,但炮手都被隔在了城外,无人能够使用。于是遂被我军围困,然而城栅坚固,一时也难以攻下。
城内俄军守将的父亲,驻守着另一座城池,距阿克萨七百里。阿克萨城用烽烟给传去警报,他就率领五百军兵从黑龙江上游乘木筏顺流而下。五月二十三日清军包围阿克萨,二十五日俄军援兵已到。清军侦察到这种情况后,林兴珠说:“援兵自水上来,假如上了岸,那就难以抵挡了。我率领水军去迎战,把他们都杀死在水中!大军的围城万不可撤!”就命令水军战士个个脱衣下水,头顶藤牌,手持战刀向前冲杀。俄国兵从未见过这种情形,大为惊慌,连声大喊:“大帽鞑子来了!”双方都在水中,火药枪无法施展,而且清兵都有藤牌保护,枪弹也打不透。清兵用长刀在牌上横扫,正好砍断俄兵的小腿,一个个都跌落江中,被杀伤大半,其余的都溃散逃跑了。林兴珠没有损伤一个人,清兵又加强了对城内的包围。林兴珠道:“这次是侥幸获胜。如果城再不破,俄国大军来到,那我们就一个也不可能生还了!”于是下令三千五百人,人人取一捆草堆到城栅下,再不投降,就放火烧城。这时城里守军不得不呼喊投降倾队而出。清兵把俄军守将放了回去,把投降的俄兵安置在营中。阿克萨城坚守了三天终于被攻下了。
于是林兴珠先行返回。他率领的滚牌军只是在沈阳不小心坠马死了一个,病死在路上的三、五个人罢了,却没有一个死于敌人之手。晋见皇帝时,皇上大喜道:“林侯的奇功,真是历史上也没有过的啊!”指令吏部研究给他的奖励。然而部里的意见与林兴珠的功劳尚不相称,皇上命令重新讨论。但这时彭椿将军平毁阿克萨城之后,刚刚撤军,回来向朝廷复命,俄国人又在原地重建新城,比以前的更大,兵众更多,照样耕种放牧,侵掠梭伦族更加厉害。皇上对彭椿没能大力破坏阿克萨很是生气,也就用前边的功劳抵了后边的罪,连林兴珠的功劳也不再奖励了。
本文记述了中俄关系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十七世纪四、五十年代,沙俄侵略者侵入我国黑龙江流域,并强占黑龙江左岸的雅克萨城(原为达斡尔族建)作为军事据点,残害我国当地居民,抢掠财物。清政府为了抵抗沙俄侵略,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派兵征伐沙俄侵略者,击败了俄军。但在清军撤退后,俄方又立即派军重占雅克萨,所以第二年康熙命清军再次讨伐,迫使沙俄政府接受和平谈判。本文所记就是1685年的第一次雅克萨之战。
林兴珠将军是这篇笔记所着力刻画的中心形象。他一出场,在康熙皇帝面前陈述和表演抵御西方火枪火炮的方法,就显示了其不平凡的智慧和老于疆场的作战经验。当时西方军队普遍使用了火器(枪炮),而我国军队还主要用刀矛等冷兵器作战。如何克服武器装备上的劣势,以我之长攻敌之短,在这方面林兴珠确实表现了卓异的才能。在雅克萨的作战中,他“老将知兵”的特点突出地表现在三次决策上:第一次发现被围的俄人逃走了一人后,他立即向主帅建议迅速进军,对雅克萨“掩其不备而围之”,为战役的胜利奠定的基础。第二次,俄国援兵从黑龙江上乘筏而来时,他又立即决定亲率水军阻挡,不使俄军上岸,“皆毙之于江中”,使对雅克萨的包围毫无动摇。第三次,建议用火攻,以免久围不克、俄大军到来的危险。在三个关键时刻的果断、坚毅,判断的准确,不为小胜而陶醉,总是不失战机地作出决策,使这个智勇双全、老谋深算的将军形象被写得虎虎有生气。
本文的写法也颇值得称道。康熙皇帝召见林兴珠,研究抵御火器的方法,为林兴珠在作战中立下奇功作了铺垫,并以“亦未知上之将何用也”,给读者留下了悬念。读到后来,我们才恍然大悟,体会到康熙皇帝的雄才大略。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个“布衣”文人,作者对中俄边界的史实,皇帝的言行了解得并不十分准确。雅克萨城原为我国达翰尔族人所修,1650年被俄人侵占。所以它并非俄国的“极东之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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