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而今 【本书体例】
钱易
钱易,字希白,北宋临安(今浙江杭州)人。年十七举进士,殿试被黜,然以此知名。咸平二年(999)登进士第,累官至知制诰、翰林学士。善绘画、工行草。著有《南部新书》、《洞微志》等。其笔记小说《桑维翰》收入刘斧《青琐高议·后集·卷六》中。
桑维翰大拜,方居政地,有布衣故人韩鱼谒公。左右通名谒甚久,公方出,鱼趋阶甚恭,公但少离席。既坐,公默然不语,有不可犯之色。遽引退归,谓其仆曰:“桑公吾故人也,有畴昔之旧,今余见之,有不可犯之色,何也?”仆夫亦通敏人,云:“上相气焰如此,事防不可知。”
鱼翌日告别,将归故乡,既坐,公笑曰:“近者书殿缺人,吾以子姓名奏御,授子学士。”俄有二吏自东廊持箱,中有黄诰及蓝袍靴笏之类。鱼遽降阶再拜受命,公乃置酒。公方开怀言笑,询及里间,语笑如旧。复谓鱼曰:“朱炳秀才安乎?”鱼对曰:“无恙。但家贫亲老,尚走场屋。”公曰:“吾向与之同乡荐,最蒙他相爱,吾文字数卷,伊常对人称赏。子作一书为吾意,召之来,与一官。”鱼素长者,忻然答曰:“诺”。鱼乃作书,特遣一人召。不久炳至,一如鱼礼,箱出诰洎公裳,兼授军巡判官。
公他日又召鱼中堂会酒,公又询鱼曰:“羌岵秀才今在何地?”鱼曰:“闻见客东鲁。”颜甚凄凄。公曰:“吾与之同场屋,最相鄙薄,见侮颇甚。今吾在政地,伊尚区区日困于尘土间,君子固不念旧事,子为吾复作一书召之,当与一官。”鱼应曰:“诺”。鱼又特令一仆求之。月余日,方策蹇(jiǎn简)而至。鱼遣人道意,同鱼入见。
坐客次,公召一吏附耳而言,吏至言:“公致意,今日有公议未得相见,且令去巡判官处待,少时即有美命。”岵乃从吏至巡判衙署。岵坐客次,见其吏直升厅附耳言于巡判,判云:“领旨。”吏乃去。巡判又呼吏升厅附耳言,吏下陛,巡判曰:“速行”。吏出门。少顷巡判别呼一吏云:“你传语秀才,请去府中授官。”岵莫知其由,出。有白衣吏数人随岵行百步,两人执岵手,岵亦不知。及通衢稠人间,数人执岵,一吏云:“羌岵谋反,罪当处斩。”岵大呼曰:“我家有少妻幼子,韩鱼召我来授官,我何罪而死也?我死须告上帝,诉于天!”言未绝,斩之。韩鱼闻之恸曰:“岵之死,吾召之也。丞相如此,安可自保?”乃告疾还乡。
一日,公坐小轩中,见岵自门外来,不觉起揖。既坐,叙间阔数十句。岵曰:“相公贵人也,生杀在己。岵昔日与公同间里场屋,当时聚念,闲相谐谑,乃戏笑耳。相公何相报之深也?使吾颈受利刃,尸弃郊野之中,狗彘共食之,妻子冻馁,子售他人,相公心安乎?吾近上诉于天帝,帝悯无辜,授司命判官,得与公对。”公又见阶下半醉而跛者与岵同立阶下,公曰:“此又何怪也?”岵笑曰:“相公眼高,岂不识此是唐赞?”唐赞向为卫吏,曾辱公,公命府尹致之极法。府尹不欲晓然杀之,乃三次鞭之方死,不胜其苦。公曰:“如唐赞辈有何足报?”又曰:“子能贷我乎?吾为饭僧千人,诵佛书千卷报子可乎?”岵曰:“得君之命乃已,他无所用焉。”岵乃起曰:“且相携。”入庭下竹丛中乃没。
公不久死,时手足皆有伤处,不知从何有也。
议曰:桑公居丞相之贵,不能大其量,以畴昔言语之怨,致人于必死之地,竟召其冤报,不亦宜乎?
(选自《青琐高议》)
桑维翰当上了宰相,正在官府里,有一个做平民的老朋友叫韩鱼的来拜见他。伺候的人把名帖通报上去好长时间,他才露面,韩鱼走到台阶前,十分恭敬,他只是稍稍欠身离座。韩坐下以后,桑维翰默默不语,现出不可冒犯的表情。韩鱼急忙告退归去,对他的仆人说:“桑大人是我的老朋友,过去有交情,今天见到他,有不可冒犯的表情,什么原因呢?”仆人也是聪明人,说:“宰相的气势这么样,事有不测,要加防备。”
韩鱼第二天要回乡,去给桑告别,坐下后,桑维翰笑着说:“近来书殿缺人,我把你的姓名上奏了,诏令你为学士。”一会儿有两名官吏从东廊拿来箱子,里面有黄纸写的诰命及蓝袍、靴子和笏板之类的东西。韩鱼急忙走下台阶拜了两拜接受任命,桑维翰就吩咐酒席。他开心谈笑时,问到乡里一些事,谈笑一如从前。又对韩鱼说:“朱炳秀才平安吗?”韩鱼回答说:“无灾无痛。但是家境贫寒,父母年迈,仍然在参加科举考试。”桑维翰说:“我从前与他同在州县被推举,最受他看重,我的几卷文章,他常对人称赞。你写一封信说明我的意思,叫他来,给他个官职。”韩鱼向来忠厚,高兴地答应说:“好。”就写了信,专门派一个人去召唤朱炳。不久朱炳来了,对他和韩鱼的礼仪一样,从箱子里拿出诰命及官家服装,并授予军巡院判官之职。
一天,桑维翰又召韩鱼在大堂相聚饮酒,他又问韩鱼说:“羌岵秀才目前在什么地方?”韩鱼说:“听说现在流落到山东。”脸上露出凄痛之色。桑维翰说:“我和他一同参加科举考试,他最看不起我,被他侮辱得很厉害。今日我在官府,他还每天困在尘世作区区小人,君子本来不把过去的事挂在心上,你再替我写一封信,叫他来,应当给他个官做。”韩鱼答应说:“好。”又专门让一个仆人寻找他。一个多月后,羌岵才骑驴到达。韩鱼派人说明了情况,羌岵便同他一道入府求见。
他们在招待宾客的地方坐下来等候,桑维翰召唤一名官员贴耳吩咐,这个官员来到后说:“大人传下意思,今天有公事商议不能相见,让暂且到巡判官那里,过一会儿就有美差任命。”羌岵于是随着官员来到巡判院。他坐在待客处,看见那个官员一直登上大堂,贴着耳朵对巡判官又说话,巡判官说:“领旨。”官员才走开。巡判官又招呼一个官员到大堂上来,贴耳说些话,然后官员下了台阶,巡判官说:“快走。”官员走出门去。一会儿巡判官另招呼一位官员说:“你传话给秀才,请到府中接受官职。”羌岵不知道其中缘故,出来了。
一些穿白衣服的差人跟着羌岵,走有一百步,两个人握住了羌岵的手,他也不明白。等走到大街上人群密集的地方,一些人拘捕了羌岵,一个官员说:“羌岵谋反,罪当斩首。”羌岵大声喊:“我家里有少妻幼子,韩鱼召我前来做官,我犯了什么罪该当处死?我死后要上告天老爷,对天诉说。”话还未说完,就斩了他。韩鱼听到此事大哭着说:“羌岵的死,是怨我把他召来。丞相这样,我怎么能自保?”于是声称有病,返回家乡了。
有一天,桑维翰坐在小轩中,看见羌岵从门外进来,不觉起身揖让。坐下后,叙谈久别的情况达几十句。羌岵说:“丞相是贵人,掌握生杀大权,我过去和你同乡,同参加科举考试,当年聚在一起,闲时候相互耍闹取乐,只是玩笑罢了。丞相怎么报复得这般狠?使我脖子挨刀,暴尸郊野外,猪狗一起来吃,老婆孩子挨冻受饿,儿子卖给别人,丞相心安吗?我近日对天老爷说了,天老爷可怜我无辜,授我司命判官之职,所以能和你对面相见。”桑维翰又看见台阶下有一个喝得半醉并且跛脚的人与羌岵一同站立,他说:“这又是什么怪物?”羌岵笑着说:“丞相眼高,难道不认识这是唐赞?”唐赞过去作卫吏,曾侮辱过桑维翰,桑命令府尹处他以极刑。府尹不想痛痛快快地杀他,于是鞭打三次才死,痛苦根本忍受不了。桑维翰说:“像唐赞这样的有什么能足以报偿呢?”又说:“你能宽免我吗?我为你施舍一千僧人的饭,诵佛经千卷来报偿你可以吗?”羌岵说:“要你的命才罢休,其它什么都没用。”羌岵于是站起身来说:“咱们携手走吧。”走进庭前的竹丛中就消失了。
不久桑维翰死去。当时手脚都有伤痕,不知从哪儿来的。
评说:桑大人贵为丞相,不能敞开肚量,因为往日说话结下的仇怨,把人弄到必死的地步,最终招致冤枉者的报复,不是理所当然吗?
人们说:“丞相肚里能行船。”本篇中的桑维翰虽贵为五代时后晋的宰相,却是一个睚眦必报,并且阴险毒辣的人物,羌岵与他同乡,又一同参加科举考试,当年聚在一起,闲暇时常开玩笑,话说得有深有浅。然而桑维翰认为羌岵最看不起他,侮辱他很厉害,因而一直耿耿于怀。当了宰相以后,便运用手中的权力,置他于死地,使他“尸弃郊野之中,狗彘共食之,妻子冻馁,子售他人。”多么狠毒!而且桑维翰使用的手段又十分阴险,这一点在作品中体现得很突出,很具体。为了对羌岵报睚眦之怨,他先留下韩鱼,给以官职,然后让韩鱼召当年常称赏自己文章的朱炳,以免他起疑心,最后才让韩鱼召羌岵。可见桑维翰在报复别人方面老谋深算。并且羌岵来到之前,他早已想好陷害他的办法了,所以羌岵一到便转送到巡判官手中,以“谋反”的罪名在市上将他斩首。表明他的报复之心是急不可耐的。
整个看来,桑维翰作为一个睚眦必报者的形象写得比较生动,而唐赞这一人物的出现,又使他更加有血有肉。读者会进而认识到,“以畴昔言语之怨,致人于必死之地”,并非桑维翰偶然的行为,而是一贯如此,并且他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本篇在艺术上值得称道的是使用了横云断峰的结构法。全文的高潮部分是在“通衢稠人间”斩羌岵一节,但在此之前,全然不露声色,只是层层渲染,将其笼罩在重重云雾之中。开始写“布衣故人韩鱼谒公”,当了宰相的桑维翰待他很冷淡。这是先布下一层迷雾,使人坠入其中。第二天韩鱼来告别,桑维翰却已给他安排好官职。又是一层云雾,是疑云。酒席上桑维翰“开怀言笑,询及里闾”,先问朱炳秀才,召来之后马上给他安排官职。这是第三道云雾,而且是浓云大雾,使人误以为下面召羌岵也将是好事。以后便是召羌岵,羌岵到来又被领到巡判衙署去等待“美命”。这是作者设下的又一道云层。但与此同时,云层中也时而有阳光闪射。如在馆舍等待时,“公招一吏附耳言”;在巡判衙署,“见其吏直升厅附耳言于巡判”等等。最后云开日出,现出了山峰:“及通衢稠人间,数人执岵,一吏云:‘羌岵谋反,罪当处斩。’”然后是羌岵大呼,是话未说完而被杀。这种横云断峰手法的运用,深刻地揭示了桑维翰阴险的手段和蛇蝎一般的心肠,同时使故事情节摇曳多姿,具有感人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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