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配

作者： 贾玉民 【本书体例】

秦娘者，维扬勾栏中人，其父固老诸生也。谈者失其姓。生而国色，幼失怙恃，依其舅以居。而其舅负官逋，不得已议鬻其甥女，为谋者所诳，遂入青楼。女守贞不辱，假母好言劝之，不从；恫喝之，挞楚之，惟以死自誓。假母计穷，议转鬻之他所，而以其貌美未忍也。

或为假母谋曰：“凡为女子，孰无情欲?宜广觅少年美男子，勿责以缠头之费，苟有当女意者，任留一二宿，以后事易为计矣。”假母从之，凡所交好者，皆托其物色，于是裘马少年，日有至者。女见之辄哭泣，稍近之，则怒詈(lì立)。假母不能忍，日以鞭扑从事。女决意求一死。夜梦老翁曰：“吾，尔父也。汝慎勿死，吾已为汝觅佳婿，明日当可谐秦晋之好矣。”

吴下有蒋生者，以应京兆试，道出芜城，初无意寻芳也。蒋有友，平时亦尝受假母之托，以蒋貌美，导之往。蒋始不可，友固怂恿之。及至，女向壁哭如故。蒋调之曰：“闻卿名秦娘，小生则小字晋郎，秦晋自宜为姻好，何拒我之深也?”女闻言，忆梦中父语，秋波斜睇，见蒋风度不凡，不觉哭声顿止。假母喜曰：“大好!大好!今日仙女思凡矣!老身且去料理酒食。”女与蒋同坐房中，虽无一言，亦无愠意。须臾，酒食至，假母招女同坐，女亦盈盈而至，然泪痕固涔涔也。蒋见旁无他人，乃问之曰：“观卿情状，必有隐怀。仆虽交浅，何碍言深?”女细述已志，且告以梦，又哽咽而言曰：“郎君若能为百年之计，梦中父命，敢不敬从?若以为风尘中人，苟遣一时意兴，则虽死不从也。”蒋叹曰：“有志女子哉!小生固未娶，然贫无金屋，奈何?”女曰：“苟许相从，荆布无恨。但求先矢天日，然后再陪杯勺。”蒋许之，共誓于神。是夜遂同燕好。假母喜女意转，坚留小住；乃流连三日。女谓蒋曰：“郎君别后，假母必不容独居，宜早为计。君家有何人，所居何处，可详告妾。”蒋曰：“家中无人，惟一寡姊相依。所居则姑苏某巷也。”女喜曰：“妾得计矣。君宜为一书与令姊，详述妾事，妾自有策脱此火坑。”蒋悉如其言。

及蒋去三日，假母果别招一客至。女强笑承迎，醉之以酒，乃服客之衣帽袜履，诈为客状，启户迳出，大骂曰：“何物婢子，如此倔强，令人愤气填膺!”假母疑女又有变，得罪于客，追出谢之，则扬长竟去矣。入房审视，客固醉卧未醒，而女兔脱。乃始追女，甫出门而暴风骤起，灯烛皆灭。盖女之出也，默祷于父，有阴相之者也。追者皆悚然而返。女独行昏黑中，若有导之出者。遂附船至苏州，竟至蒋家，投书于姊。姊审书不谬，留之。而女已有身，及期产一男。姊始犹狐疑，视所生男，酷似其弟，乃大喜焉。

蒋自别女，入京应京兆试不售。或荐之就四川学政幕，甫至而学使者卒，蒋留蜀不得归。俄值川楚教匪之乱，益困顿。适大帅欲延一书记之友，蒋遂入其幕府，宾主甚相得。始惟司笔札之事，居久之，灰盘密谋，罔不参预。以军功保举训导。是时道路梗塞，鱼雁罕通，而蒋亦从事戎旃，置家不问，遂与家人久绝音问。

及川楚平，叙功以知县铨选，始乞假而归。自辞家北行，至此将二十年矣。遥望故山，颇有近乡情怯之意。乃至所居坊巷，则门庭如故，且红灯双挂，彩幕高张，鼓吹喧阗，溢于户外，不知其有何事。入门，则坐上客满，多不相识。有少年就问：“客从何来?”蒋诧曰：“吾故蒋某，此吾家也!”少年大骇而入，无何，有中年妇人出，则其姊也，惊且喜曰：“吾弟归欤?”引少年就蒋曰：“此吾弟之子也。”盖其子年已弱冠，是日适为毕姻耳。坐客皆大惊叹，以为巧遇。

姊曰：“正有一事为难：弟妇已将作阿婆，而犹垂发作女儿装束，使之改妆，不可。今吾弟幸而归来，乃当如何?”一客曰：“何不趁此吉日，使父母子妇同日完姻，亦佳话也。”满堂轰然曰：“然!”于是青庐之内，花烛高烧，翁姑拜前，儿妇拜后。观者皆啧啧谓未有之盛事。好事者为作《秦晋配》传奇。

(选自《右台仙馆笔记》原无标题)

秦娘是扬州的一个妓女，她父亲本是秀才。秦娘天生的十分美丽，但是从小就死了父母，只好住到舅舅家里。而她舅舅因拖欠了税赋，迫不得已找人商量卖掉甥女，又被人所骗卖入了妓院。秦娘贞洁自守，不肯受辱，鸨母用软话相劝，她不听从；威胁她，鞭打她，她也誓死不屈。鸨母无奈，想把她转手卖掉，又因其美貌而没肯轻易放手。

有人给鸨母出主意说：“凡是女子，谁会没有情欲呢?可以多找些少年美男子，不管他有钱无钱，只要这女子看中，任他留住一二夜，以后事情就好办了。”鸨母听从了这个主意，托亲朋好友都来物色，于是天天有些豪华的少年找上门来。然而秦娘一见就哭，稍一靠近，她就怒骂。鸨母再也不能忍耐，天天鞭打她。秦娘已决意一死了之，但这天夜里却梦见一个老头对她说：“我是你父亲。你不要轻易寻死，我已经为你找到了一个好丈夫，明天就可以结秦晋之好了。”

苏州有一个蒋生，到北京参加考试，路过扬州。开始他并没有寻花问柳的打算，但他有位朋友，平时也曾受鸨母的委托，因为蒋生长得漂亮，所以要引他去见秦娘。蒋生起初不肯，而这朋友却再三怂恿。等到了妓院，秦娘同样向壁哭泣。蒋生逗她道：“听说小姐名叫秦娘，我的小字则是晋郎，秦晋自然应结为婚姻，为什么您这样坚决拒绝我呢?”秦娘听后又记起梦中父亲的话，便回头瞟了一眼，见蒋生风度不凡，不觉之中已停止了哭泣。鸨母大喜道：“太好了!太好了!今天仙女终于思凡了!我且去给你们弄点酒菜来!”秦娘与蒋生坐在那里，虽没交谈一句，但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一会儿酒食上来，鸨母招呼秦娘陪客人同饮，她也就轻盈盈走了过来，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珠。蒋生待只剩下他们两人，便问道：“看小姐的样子，必定有难言的心事。我虽与你交情不深，但何妨谈谈心事呢?”秦娘详细地叙述了自己的打算，并告诉了梦中的情形，哭泣着说道：“郎君如果打算真的结为百年之好，那父亲在梦中的话，我怎敢不服从呢?如果只把我当成风尘女子，仅图一时欢乐，我是宁死也不会顺从的。”蒋生感叹道：“真是个有志气的女子啊!我虽未娶妻，但家中贫穷，无力娶您，有什么办法呢?”秦娘道：“只要同意生死相依，虽荆钗布裙也不遗憾。只是先要对天盟誓，然后才能陪您燕饮。”蒋生欣然答应，两人一起对神盟誓。当夜两人倍极欢好。鸨母喜得秦娘回心转意，坚持留蒋生小住，于是又流连三天。秦娘对蒋生说：“郎君离别后，鸨母定然要我接客，所以应该早作打算。您家还有什么人，住在哪里，可以详细告诉我。”蒋生告诉她，家中只有一个守寡的姐姐，住在苏州某巷内。秦娘高兴地说：“我有办法了。您应该给姐姐写一封书信，详细说明我们的事。我自有办法逃出这火坑。”

蒋生照她的话写了封信留下。

蒋生走后三天，鸨母果然另招了一个客人来。秦娘强装笑脸与他应酬，把他灌醉，于是穿上客人的衣帽鞋袜，装作客人的姿态，开门直走出去，一边还大骂道：“这妮子算什么东西，这样倔强，真叫人气愤填膺!”鸨母疑心秦娘态度又变了，得罪了客人，赶忙追出去道歉，但那人竟已扬长而去了。进房内仔细一看，才发现客人还醉卧未醒，而是秦娘逃走了。于是赶紧派人追赶，刚出门而忽然刮起暴风，灯笼火把都刮灭了。也许是秦娘逃走时，默默祈祷父亲保护，因而有鬼神的暗中帮助。追赶的人全都胆怯而返。秦娘虽在黑暗中独行，却好象有人引路一样。逃到江边，搭船到苏州，终于找到蒋家，把书信交给蒋生的姐姐，姐姐仔细看了书信确实不假，留下了秦娘。秦娘已有身孕，到时生下一个男孩子。姐姐见这孩子极象弟弟蒋生，怀疑全都消除，更加欢喜。

蒋生自告别秦娘后，进京应试落第。有人推荐他到四川学政那里当幕僚，刚到而学政却去世了。蒋生滞留四川，又碰上四川、湖北一带白莲教起义，更加困苦不堪。幸亏四川总督想聘请一名书记，蒋生才得入其幕府，受到总督器重。开始只管起草文书，后来也参与军事机密。因其军功，总督保举他为县学训导。这时由于道路阻塞，书信不通，蒋生又投身在军旅，置家不问，所以长期与家人断绝了音信。

待川楚一带平定，论军功给蒋生按知县选用的待遇，他才请求探家。从离家到现在将近二十年了，遥遥望见故乡，不知姐姐生死，确有些近乡情怯的心情。来到自家所在的小巷，但见门庭未变，而且挂着一对红灯，高高搭着彩棚，欢快的乐声响彻门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走进大门，则见满座宾客，大都不认识。有个青年走来问道：“客人从哪里来?”蒋生吃惊地说：“我就是蒋某人，这里就是我家呀!”青年大惊，赶快跑了进去，不一会儿，引出一个中年妇女，即是蒋生的姐姐，又惊又喜，说：“我弟弟回来了?!”把青年拉到蒋生跟前说：“这是弟弟的儿子呀!”原来蒋生的儿子已经成年，这天正好给他娶亲。满座客人都十分惊叹，以为确是巧遇。

姐姐说：“正有一件事为难，我弟媳已经要当婆婆了，然而还是姑娘打扮。让她改妆，她又不肯。今天我弟弟幸好回来了，应该怎么办呢?”一个客人道：“为什么不趁这个吉庆日子，使父母和儿子儿媳一起举行婚礼呢?这也是一段佳话呀!”众人都轰然响应说：“对呀!”这时礼棚内花烛点燃，阿翁阿婆(蒋生、秦娘)在前，儿子儿媳在后，一同拜堂成亲。看热闹的人都啧啧称叹这是从未有过的盛事。之后有好事者还以此作了个《秦晋配》的传奇剧本。

这是篇优秀的爱情小说。

它的美首先在于人物形象美的品格。青楼女子的不幸命运，历来是文人们创作的一个重要内容，小说、戏剧中以正面人物出现的妓女形象比比皆是，但是她们的命运多以悲剧而结束。其根本原因当然在于封建社会制度，摧残妇女的残酷礼教，但这些女子思想和性格上的弱点也是不可忽视的主观因素。比如刚烈的杜十娘，也仍然把自己的命运全部寄托在李甲身上，一旦李甲不能娶她为妻(或妾)，她自己则认为失去了人生的意义，只能以死对李甲类人物以及产生这种人物的社会发出了抗议。玉堂春虽然作过多次反抗，仍然逃脱不了重新被卖的悲剧。她最后的“大团圆”，当然只能是靠王三公子中举为官，这也不过是作者无可奈何的幻想而已。本篇的秦娘，却有新的特点。她虽被卖入青楼，然矢志不渝，拼死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和贞操，鸨母的酷刑折磨、威胁恫吓不能使之屈服，财色引诱不能移其志。只有到了蒋生答应“为百年计”，而不是将她当作可以随便作践的墙花路柳，她才与之“共誓于神”。秦娘不仅坚贞不屈，而且更可贵的是她的机智、勇敢，她不把希望寄托在蒋生为之赎身或蒋生的飞黄腾达，而是“妾自有策”，自设妙计，跳出火坑。逃到苏州后，在蒋生杳无音信、生死未卜的近二十年中，竟然与蒋姊艰苦谋生，将儿子抚养成人，成家立业。这样一个有独立精神的女性形象，在她以前不多见，在清末多如牛毛的“狭邪小说”的妓女形象中，更是卓立特异的。

小说的美还在于构思的巧妙。故事情节曲折，事件奇巧，发展跌宕有致，多次的巧合，牵动读者的情绪，在偶然中隐含着合理性，并不显得荒诞。秦娘本出身书香之家，思极生梦，恰巧遇“晋郎”；秦娘女扮男装，逃出青楼，追者恰逢暴风，在那迷信时代以为有鬼神助女，因而追者“悚然而返”，才使秦娘出逃成功。

蒋生命运坎坷，二十年后返乡时，恰逢儿子结婚，以致出现了父子同时举行婚礼的喜剧场面。情节的曲折奇巧，使读者或惊或喜，陶醉于作者的独具匠心。

小说的美还在于描写。特别是对秦娘心理变化的细腻描写，可说是传神入化。与蒋生相见，由拒绝到“遂同燕好”的转变，确是妙笔。而其他人物虽语言不多，往往也十分个性化。如鸨母见秦娘“哭声顿止”，喜曰“大好!大好!今日仙女思凡矣。……”一语活现出其性格与心理状态。

在对小说欣赏之余，我们也不得不提及它的局限。秦父托梦以及暗中保护秦娘一事，明显带迷信色彩。将白莲教起义称之为“教匪之乱”，对蒋生参与镇压一事持赞许态度，也是时代和作者的阶级立场所致。但这些在小说情节发展中作用甚小，并未影响小说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