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徐慧 【本书体例】
瞿佑
瞿佑(1341—1427),字宗吉,号存斋,明初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人,著名的学者和小说家。他的著作非常丰富,有《乐府遗音》、《存斋遗稿》等二十多种。小说集《剪灯新话》,成书于1378年前后,四卷二十篇。
天水赵源,早丧父母,未有妻室。延祐间,游学至于钱塘,侨居西湖葛岭之上,其侧即宋贾秋壑旧宅也。源独居无聊。尝日晚徙倚门外,见一女子从东来,绿衣双鬟,年方十五六,虽不盛妆浓饰,而姿色过人,源注目久之。明日出门,又见,如此凡数度,日晚辄来。源戏问之曰:“家居何处,暮暮来此?”女笑而拜曰:“儿家与君家为邻,君自不识耳。”源试挑之,女欣然而应,因遂留宿,甚相亲昵。明日辞去,夜则复来。如此凡月余。情爱甚至。源问其姓氏居址,女曰:“君但得美妇而已,何用强知。”问之不已,则曰:“儿常衣绿,但呼我为绿衣人可矣。”终不告以居址所在。源意其为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事迹彰闻,故不肯言耳。信之不疑,宠念转密。
一夕,源被酒,戏指其衣曰:“此真可谓绿兮衣兮,绿衣黄裳者也。”女有惭色,数夕不至。及再来,源叩之,乃日:“本欲相与偕老,奈何以婢妾待之,令人忸怩而不安!故数日不敢侍君之侧。然君已知矣,今不复隐,请得备言之。儿与君,旧相识也,今非至情相感,莫能及此。”源问其故,女惨然曰:“得无相难乎?儿实非今世人,亦非有祸于君者,盖冥数当然,夙缘未尽耳。”源大惊曰:“愿闻其详。”女曰:“儿故贾秋壑平章之侍女也。本临安良家子。少善弈棋,年十五,以棋童人侍。每秋壑朝回,宴坐半闲堂,必召儿侍弈,备见宠爱。是时君为其家苍头,职主煎茶,每因供进茶瓯,得至后堂。君年少,美姿容,儿见而慕之,尝以绣罗钱箧乘暗投君,君亦以玳瑁脂盒为赠。彼此虽各有意,而内外严密,莫能得其便。后为同辈所觉,谗于秋壑,遂与君同赐死于西湖断桥之下。君今已再世为人,而儿犹在鬼箓,得非命欤?”言讫,呜咽泣下。源亦为之动容。久之,乃曰:“审若是,则吾与汝乃再世因缘也,当更加亲爱,以偿畴昔之愿。”自是遂留宿源舍,不复更去。
源素不善弈,教之弈,尽传其妙。凡平日以棋称者,皆不能敌也。
每说秋壑旧事,其所目击者历历甚详。尝言:秋壑一日倚楼闲望,诸姬皆侍,适二人乌巾素服,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秋壑曰:“汝愿事之耶?当令纳聘。”姬笑而无言。逾时,令人捧一盒,呼诸姬至前曰:“适为某姬纳聘。”启视之,则姬之首也。诸姬皆战栗而退。又尝贩盐数百艘至都市货之,太学有诗曰:“昨夜江头涌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cúo)。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秋壑闻之,遂以士人付狱,论以诽谤罪。又尝于浙西行公田法,民受其苦,或题诗于路左云:“襄阳累岁困孤城,豢养湖山不出征。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苍生。”秋壑见之,捕得,遭远窜。又尝斋云水千人,其数已足,末有一道士,衣裙褴褛,至门求斋。主者以数足,不肯引入,道士坚求不去,不得已于门侧斋焉。斋罢,复其钵于案而去,众悉力举之,不动。启于秋壑,自往举之,乃有诗二句云:“得好休时便好休,收花结子在漳州。”始知真仙降临而不识也。然终不喻漳州之意。嗟乎,孰知有漳州木绵庵之厄也!又尝有梢人泊舟苏堤,时方盛暑,卧于舟尾,终夜不寐,见三人长不盈尺,集于沙际,一曰:“张公至矣,如之奈何?”一曰:“贾平章非仁者,决不相恕。”一曰:“我则已矣,公等及见其败也!”相与哭入水中。次日,渔者张公获一鳖,径二尺余,纳之府第。不三年而祸作。盖物亦先知,数而不可逃也。
源曰:“吾今日与汝相遇,抑岂非数乎?”女曰:“是诚不妄矣!”源曰:“汝之精气,能久存于世耶?”女曰:“数至则散矣。”源曰:“然则何时?”女曰:“三年耳。”源固未之信。及期,卧病不起。源为之迎医,女不欲,曰:“曩固已与君言矣,因缘之契,夫妇之情,尽于此矣。”即以手握源臂,而与之诀曰:“儿以幽阴之质,得事君子,荷蒙不弃,周旋许时。往者一念之私,俱陷不测之祸,然而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幸得续前生之好,践往世之盟三载于兹,志愿已足,请从此辞,毋更以为念也!”言讫,面壁而卧,呼之不应矣。源大伤恸,为治棺榇而殓之。将葬,怪其柩甚轻,启而视之,惟衣衾钗铒在耳。乃虚葬于北山之麓。源感其情,不复再娶,投灵隐寺出家为僧,终其身云。
(选自《剪灯新话》)
天水有一个书生叫赵源,父母早逝,没有娶妻。延祐间,游学来到钱塘,居住在西湖葛岭,与贾秋壑的旧宅相邻。赵源一人独住很无聊。一天傍晚在门外徘徊,看见一个女子,从东边过来,身穿绿衣头梳双鬟,年纪大约在十五六岁,虽然没有浓妆打扮,却美丽过人,引得赵源长久呆看。第二天出门又看见她,这样的情形持续了数次,每天晚上就来。于是赵源与她开玩笑:“你住在哪里,为何每晚到这儿?”女子行礼笑着说:“我家与你相邻,你只是不认识我罢了。”赵源试着挑逗她,女子很高兴答应了,于是留下住宿,非常亲热。第二天早上就告辞离去,晚上再来。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他们更加相爱了。赵源询问她的姓名地址,女子回答:“你只要得到美女就行了,何必一定知道呢?”但赵源问个不停,女子只好说:“我常穿绿衣服,叫我绿衣人就行了。”她始终没有告诉赵源她住在哪里。赵源以为她是富贵人家的婢妾,晚上出来与人幽会,也许担心事情泄露,所以不愿意直言,于是赵源确信不疑,对她更加宠爱了。
一天晚上,赵源喝醉了酒,指着绿衣人的衣服开玩笑:“这真可谓‘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啊。”女子面露羞愧,几个晚上没有过来。等到再来,赵源询问她,才说道:“我本来打算与您白头到老,但没有想到您用婢妾的眼光对待我,让人羞惭和不快,所以几天不敢在您身边侍候。但您既然已经知道了,今天我也不再隐瞒,请让我都告诉您。我和你是老相识了,现在如果不是被您的真情所感动,也不会来到这里。”赵源询问这里面的缘故,绿衣人悲惨地说:“你这不是难为我吗?我实际上不是今世的人,也不是有灾难降临于你,大概命中注定应该如此,我们前世的姻缘还没有完结呢”。赵源大吃一惊说:“我愿意听个详细。”女子说:“我原来是宋平章贾秋壑的侍女,是临安的一名良家女子,从小就善于下围棋,十五岁那年做了棋童,每次贾秋壑下朝回来,闲坐在半闲堂,一定召我去对弈,非常宠爱我。那个时候你是他家的男仆,职务是专门负责煮茶,由于每次要侍奉喝茶,你才有机会进入后堂。你少年美貌,我看见并爱慕你,曾经把绣花钱包偷偷送给你。你也把玳瑁做的脂粉盒回赠给我,我们互相有意于对方,但由于内外看守严密,我们没有能够得到机会。后来这事情被其他仆人发觉,他们向贾秋壑谗言,于是你和我一同被赐死在西湖断桥下。如今你已经重回世间做人,而我仍然名在鬼册,这难道是命吗?”说罢,呜咽哭泣,泪流满面。赵源也为这伤心不已。停了一会儿,才说:“果真如此,那我和你是再世姻缘,我们应该更加相爱,以偿还往日的心愿。”从那以后,绿衣人留在他的住处,不再离去。
赵源一向不善于下棋,于是绿衣人教他对弈,把其中的奥妙都传授给他。凡是平时自称下棋好的人,都不是赵源的对手。
绿衣人常常谈起贾秋壑的往事,她所亲眼看到的,都说得很详细。她曾说:有一天贾秋壑闲坐在楼上观看,众美女都服侍在左右,恰好有二人身穿白衣,头带黑色方巾,乘一叶小舟从湖边上岸。一位美女说:“这两位年轻人真是漂亮啊!”贾秋壑说:“你愿意嫁给他吗?应当让他们交纳聘礼。”美女笑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让人捧过一个盒子,招呼众美女到跟前说:“刚才我为那个女子收了聘礼。”打开盒子往里看,却是那一女子的首级,众美女都战战兢兢退下。贾秋壑还曾经运了几百船盐到都市出售。太学中有诗写道:“昨夜江头涌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贾秋壑听说太学中有人写诗骂他,于是以诽谤罪把那些士人投进监狱。贾秋壑还在浙西实行公田法,百姓深受苦难,有人在路边题诗:“襄阳累岁困孤城,豢养湖山不出征。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苍生。”贾秋壑见了这首诗,把那个人逮捕并充军到了远方。他还曾经供一千个道士斋饭,当人数已够时,又有一个道士,衣衫褴褛,来到这里求取施舍。主事人认为人数已够,不愿意引他进入,那个道士坚决不离开,没有办法只好让他在大门一旁吃饭。吃完以后,道士就把饭钵扣在桌子上离去了,众人尽全力去翻,它却纹丝不动。众人向贾秋壑述说了这件事,于是他亲自前去翻动这个饭钵,竟然发现写有两句诗:“得好休时便好休,收花结子在漳州。”这才知道是真仙降临而没有识别出来啊。但是始终没有理解“漳州”的含义。哎,他又哪里知道会有漳州木棉庵的杀身之祸呢?还有一次有一位艄公把船停泊在苏堤,那时正值盛夏,他躺在小船尾部,整夜都睡不着,他看见三个身高不足一尺的人,聚集在岸边,一个说:“张公来了,怎么办?”一个说:“贾平章不是一个仁义的人,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一个说:“我已经活到头了,你们还能够看到他败亡呀!”说罢他们哭着一同投入水中。第二天,渔人张公捕获到一只鳖,直径二尺多,把它交到了贾秋壑的府上。不到三年,贾秋壑大祸降临。大概事物已经未卜先知,命运是不可躲过的。
赵源说:“如今我能够与你再次相遇,难道不正是命中注定吗?”绿衣人说:“这确实不是虚妄的啊!”赵源说:“你的精气能够长久存在这个世上吗?”女子说:“到了一定时候就会散的。”赵源问:“如果这样,那么到什么时候?”女子回答:“三年”。赵源还是不相信。三年以后,绿衣人果然得了重病不能起床。赵源为她请医生看病,女子不答应,她说:“本来从前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们姻缘的约定,夫妇的情分,现在已经完结了。”于是用手握着赵源的胳膊,并且和他诀别:“我身为一鬼,能够侍奉您,承蒙您不嫌弃,共同生活这么长时间。过去由于一念之差,使你我都遭受大祸,但是海枯石烂,这怨恨难以消除,地老天荒,这爱情不会泯灭!今生能够有幸和你继续前生的姻缘,实现前世的盟约,在这里生活三年,我的心愿已经满足,请让我告别离去,不要再怀念我!”说完就脸朝墙壁躺着,再呼唤也没有答应了。赵源伤心欲绝,为绿衣人治办棺材并把她装殓起来。临埋葬时,奇怪灵柩很轻,就打开查看,才发现只剩下衣服饰物在里面了。只好把空棺埋葬在北山脚下。赵源为这份情所感动,没有再娶妻,到灵隐寺出家做了和尚,度过他的后半生。
本文选自《剪灯新话》第四卷。这是书中写得比较成功、比较有文采的一篇。主要情节是讲一个绿衣女鬼和书生赵源生死相恋、再世姻缘的故事。
阅读本篇作品,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也许就是绿衣人与赵源之间的那份“情”了。这是全文的基本主题,也是全文轴心,作者正是通过这生死不渝、绵绵无期的“情”,塑造了两位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青年男女。尽管他们两世的姻缘都是以悲剧而告终,令人伤感,但他们却敢爱敢恨,爱得执着,爱得热烈。今生今世不能相爱,双双殉情,那么到了来生也要再续前缘,哪管她是人是鬼!情为的是人,为情的也是人,所以情惊天动地,形象也就更加光彩。绿衣人虽是一名女鬼,但她却没有丝毫的鬼气。在作者细腻、传神的刻画之下,我们就仿佛看到一位“绿衣双鬟,年已十五六,虽不盛妆浓饰,而姿色过人”的女子向我们姗姗走来。她不顾封建礼教的束缚,与相爱的人私定终身,自主婚姻,哪怕做了阴间的鬼,也要“再续前生之好,践往世之盟”,真可谓“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同时也让人觉得“和易可亲,忘为异类”。她不仅没有“诞而不情”,甚至比活生生的人更加有情。这是以鬼写人写得比较成功的一个形象。
书中的另外一位主人公就是赵源了,这无疑是一个寄托了作者理想和渴望的人物。他虽为封建社会中的一介书生,却敢于冲破封建礼教、伪道学,当他听说绿衣人是一个女鬼时,不仅没有退却,没有赶走她,而是动情地说:“审若是,则吾与汝乃再世因缘也,当更加亲爱,以偿畴昔之愿”,而且赵源还是一个有情有义、有始有终之人,当绿衣人终于要离他而去,并请他“毋更以为念”时,他却“感其情,不复再娶,投灵隐寺出家为僧”,这都不能不令人感动。
从形象塑造来看,显然这篇作品的人物刻画非常成功,但在艺术结构上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有些材料没有较好地融汇到情节发展中去,从而使人读起来易产生游离割裂、前后不相连的感觉。假如我们把“每说秋壑旧事……”到“……数而不可逃也”这一段删去,也未尝不可。但虽然情节不太相连,作者的思想倾向却无疑是进步的,也是值得肯定的,作品的现实意义也显然深刻了许多。不仅为我们倾诉了一支可歌可泣的恋曲,反映了当时年青男女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和进行的不懈努力,揭露了封建婚姻制度和奴婢制度的不合理,而且也使我们看到了一个专权误国、草菅人命的大奸相。并且通过他荒淫残暴、祸国殃民的几个片段描写,暴露了南宋理宗朝廷的黑暗以及下层劳动人民的不幸遭遇和反抗精神。
从整体来看,本篇结构欠佳,但思想意义、艺术特色都是相当不错的,称得上是一篇优秀的作品。而且后来不少的小说、戏曲都是取材于此,影响是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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