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烈墓记

作者： 刘明钧 【本书体例】

邵景詹

邵景詹，号自好子，书斋名遥青阁，其它无考。他的传奇小说集《觅灯因话》，成书于万历二十年壬辰(1592)，共二卷八篇。据书前“小引”得知，此书是仿效瞿佑《剪灯新话》而作。内容主要是宣扬封建正统观念，也有因果报应思想和劝善惩恶的故事，有一定的社会认识意义。“三言二拍”的作者从这部书里汲取了不少创作的题材。

天台县郭老，五十无子。祷于神，梦白雉集于庭，遂生女，因名雉真。聪慧有色，略通书数。年十七，嫁同里旗卒。姿色甚丽，见之者莫不啧啧称赏。

年二十三，因夫卧病，至里社祠中祈祷。本卫千夫长李奇见之，心慕焉。时至正四年八月也。去县八十里，地名杨村，向设亭障，分兵戍守。李遂遣卒行。郭氏独居，李乃日至卒家，百计调之，郭氏毅然莫犯。经半载，夫归，具以情白。为属所辖，罔敢谁何。一日，李复来，卒故匿床下，听其语涉戏，大怒，持刃出，而李脱走。李诉于县，捕系穷竟，案议持刃杀本部官，罪该死，桎于囹圄(língyǔ玲雨)中。

从而邑之恶少年与吏胥、皂隶辈，无有不起觊觎(jìyù技玉)之心者。而李尤其日夜夤(yín吟)缘，欲速杀其夫，使郭氏无所归。故嘱其左右邻，不与馈(kuì愧)食。左右邻皆伍中人，无不畏李本官者。

郭氏时生男六岁、女四岁。郭老死矣，茕茕一身。乃躬馈于卒，哀号载道。归则闭户绩纺，人不敢一至其家。

久之，府檄调黄岩州。一狱卒叶姓者至，复有意于郭氏，欲以情感之。乃顾视其卒，周其饮食，宽其桎梏，情若手足。卒感激入骨。一日，卒所卧竹床，肤色皆青，节节生叶，若素种植者。卒与同禁者皆惊喜，吏亦来贺，以为肆赦可待。叶独心恶之也。忽狱中传有五府官出。——五府之官，所以斩决罪囚者。叶心喜，遂入以报曰：“祯祥之兆，未必非祸祟也。”且煦煦顾怜其子女，切齿骂李，以为不仁，与卒抱持而泣。已乃谓曰：“我与尔爱如手足，尔万一不保，尔妻必入伍人之手，子女为人奴仆。顾我尚未娶，宁肯俾我为室乎?若然，我之视汝子女，犹我子女也。而且无快仇人之心。”卒深诺其言。

叶乃令郭氏私见卒，卒谓曰：“我死有日，此叶押狱性柔善，未有妻，汝可嫁之，无甘心事仇雠也。”郭氏泣曰：“尔之死，以我故，我又能二适以求生乎?”

既归，持二幼，涕泣而言曰：“汝父以娘故，行且死。汝父死，娘必不生，儿辈无所依怙(hù互)，终必死于饥寒，不若娘死于汝父之前，事或可解。卖汝与人，或可度日。盖势不容己，将复奈何!汝在他人家，非若父母膝下，毋仍旧娇痴为也!天苟有知，使汝成立，岁时能以卮酒奠父母，则是为有后矣。”

遂携二儿出，至县前，遇人具道其故，行路之人，为之掩泣。有怜之者，纳其子女，赠钱二十缗。郭氏以三之一具酒馔，携至狱，与卒相持，哽咽不能语。既而以二分之一与之曰：“君扰押狱厚矣，可用此答之，又余钱若干，可收取自给。我去一富家执作，为口食计，恐旬日不能馈食故也。”泣别而出，走至仙人渡溪水中，危坐而死。

渡头人烟凑集，一时喧哄。又此处水极险恶，竟不为中激倒仆。人以为奇，走报县官。官往检视得实，令人舁(yú于)之起，水势冲涌不得近。以木为桥，木皆中折，而死者危坐如故。众盖以为神，倾动城邑。县官乃焚香再拜，令妇人共举之，则水不为患。于怀中得一纸，具述李本官之逼与夫之冤。虽不成章，达意而已。官为殓具，即葬于死所之侧山下。又为申达总管府，将李抵罪而释卒。官赎还其子女，人亦义之，不受原值，更与之钱。卒亦终身不娶。

郭氏死之日，至正五年九月九日也。次年丙戌，宣抚使巡行列郡，廉得其事，闻之于朝，乃旌其墓曰：“贞烈郭氏之墓。”而复其夫家云。

(选自《觅灯因话》)

天台县有一位姓郭的老人，五十岁时还没有子女，于是他便向神灵祈祷。当天夜里便梦见白色的野鸡落在院子里。后来，生了个女孩，起名叫“雉真”。雉真聪明贤惠。相貌很美，也读过一些书，有一定的文化素养。

雉真十七岁时嫁给同乡在当地兵营当小兵的人。由于她长得十分漂亮，凡见到她的莫不啧啧称赞。

雉真二十三岁时，因丈夫有病，便到本乡土地庙去祈祷。当地兵营的一个千夫长李奇见到了，被她的美色所动，内心向慕。这一年是元惠宗至正四年八月。距县城八十里路以外有个杨庄，这儿向来设有亭障，县城的兵有一部分在这儿驻守，李奇便把雉真的丈夫派去。郭氏一人在家，李每天都到她家去，千方百计地调戏她，郭氏凛然不可接近，李奇的阴谋不能得逞。

半年以后，丈夫回来了，她便把详情告诉了他。因为自己正在李奇管辖之下，也不敢将他怎么样。有一天，姓李的又来了，“小兵”故意藏在床底下，听到李奇调戏他妻子的话，非常恼火，抽刀走出来，李奇脱身逃跑。李奇趁机告到了县衙，县令下令抓捕“小兵”，追究这件事。按罪定案，因拿刀杀自己的长官，罪该杀头，关押在监狱里。

从此以后，本地的泼皮无赖以及小吏、差役等，个个都在打郭氏的主意。姓李的家伙更是日夜纠缠，他想尽快杀掉郭氏的丈夫，断绝她的念头。所以再三吩咐郭氏的邻居，不要给郭氏一家吃的。左右邻舍都是当兵的，大家都害怕自己的顶头上司。郭氏当时有两个孩子，男孩六岁，女孩四岁。郭氏的父亲已经去世。郭氏茕茕孤独，只好亲自给丈夫送饭，一边走一边痛哭。回家后关紧大门纺棉织布，没有一个人敢到她家来。

过了不久，府里下公文把姓李的军官调到黄岩州。一个姓叶的狱卒来了，又看上了郭氏，想用情来感化她，对她丈夫照顾得很周到，关心他的饮食；宽松他的刑具，如同兄弟一般，“小兵”深深感激。一天，“小兵”睡的竹床竹皮发青，节上生出了叶子，如同地上种植的竹子一样。“小兵”与同监狱的人又惊又喜，看监狱的小官也来祝贺，以为不久即可获赦。唯独姓叶的十分不快。忽然狱中传出有五府官来了。——五府官，是专管斩决犯人的。姓叶的心里高兴，便到监狱里说：“吉祥的预兆，但未必不是祸害。”他便更加殷勤地照看郭氏的子女，切齿痛骂姓李的军官。骂他不仁，没良心，与“小兵”抱持而哭。后来他对“小兵”说：“我和你亲爱如手足之情，你万一被杀，你妻子一定落入仇人之手，你的儿女必沦落为奴仆。我还没有娶妻，是不是肯让你妻子嫁给我呢?如果这样的话，我照顾你的子女就如同自己的子女一样。千万不要让仇人称心如意。”“小兵”认为他的话很对。

姓叶的便让郭氏偷偷地见她丈夫。丈夫对郭氏说：“我不几天就要死了，这个姓叶的狱卒性格温柔善良，尚未娶妻，你可改嫁给他，不要甘心地去侍奉仇人。”郭氏哭着说：“你是为我而死，我又怎能再嫁以求生存呢?”

郭氏回去以后，拉着两个孩子哭着说：“你父亲为了你娘，马上要被杀头了。你父亲死后，你娘也无法活下去，你们也失去了依靠，一定会死于饥饿和寒冷，不如你娘死在你父之前，或许事情会有所缓解。把你们卖给人家，也许能够勉强活下来。看来势已难容，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们在别人家，和在父母身边不一样，不要撒娇淘气!上天如果有知，使你们长大成人，每年到父母坟墓上用酒祭奠一下，也算我们有子女了。”

郭氏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到了县里，见到人便说她的冤屈。行路的人为她的遭遇而伤心落泪。有怜悯她的人，收养了她的子女，给了她三十串钱。郭氏用钱的三分之一买了酒饭，带到监狱，与丈夫相对，哽咽说不出话。又把所剩钱的一半交给丈夫说：“那个对待你不错的人，可用这些钱来酬答他。剩下一点钱，你自己留着用。为了养家糊口，我去一富人家干活，恐怕十天内不能给你送饭。”说完和丈夫洒泪相别，走到仙人渡溪水中，端坐而死。

渡口人烟密集，一时喧闹起来。仙人渡水流湍急，然尸体竟不被汹涌的流水冲倒。人们都感到奇怪，报告了县官。县官亲往查看，令人抬她出来，水势汹涌不能走近。用木头搭桥，木头都被水冲断，而尸体仍然端坐如故。众人都以为有神庇护，惊动了整个县城。县官便焚香跪拜，令妇人把郭氏尸体抬起，于是很容易就抬了出来。在郭氏怀中找到一张纸，上面写满了李奇对她一家的迫害和丈夫的冤屈。虽然文理不很通顺，但意思说得很明白。官府出资买了棺木，埋在了小溪岸上的一座小山下。又把此事呈报给上面的总管府，把李奇判罪，并释放了郭氏的丈夫。官府出钱赎回他们的子女，收养子女的这一家人也为此事感动，没要原来的三十串钱，又送给了他们一些钱。郭氏的丈夫以后终身也没有再娶。郭氏死的那一天是至正五年九月初九。第二年的丙戌日，宣抚使巡行各郡，察访了这件事，上报朝廷。朝廷为表彰她的行为，在她墓碑上写上“贞烈郭氏之墓”几个大字。官府还免除了他家的徭役和赋税。

这篇小说，篇幅不长，而时间、地点、人物、情节都交待得十分清楚，故事完整而又波澜起伏，读来令人感到可悲可叹又可恨可气。

故事发生在元惠宗至正四年(1344)，二十多年以后元朝便灭亡了。这是元朝最黑暗的时期，民不聊生，官逼民反，起义军此起彼伏。一个小小的千夫长居然如此的无法无天，欺压良民，无端的置人于死地。就连社会上的地痞无赖、吏胥皂隶，对郭氏“无有不起觊觎之心者”，可见上上下下已经坏透了。人民的生命财产没有丝毫的保障，妻子儿女随时都有被凌辱的可能。

和统治阶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下层人民，他们富于正义感和同情心，当郭氏“遇人具道其故，行路之人，为之掩泣。有怜之者，纳其子女。赠钱二十缗。”李奇、叶狱卒不择手段置郭氏丈夫于死地，而人民群众都想方设法让郭氏及子女能活下来。压迫阶级的凶恶，被压迫阶级的善良，在这里对比是十分明显的。

作者着力歌颂了郭氏，从郭氏身上体现了中华民族传统的审美意识。郭氏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型形象。她忠贞于爱情，丈夫被关押起来以后，她“茕茕一身，乃躬馈于卒，哀号载道。归则闭户绩纺，人不敢一至其家。”对儿女她想得也比较周到，因为她已作了死的打算，怕儿女们“无所依怙，终必死于饥寒”，便把儿女交给了善良人家。在郭氏身上体现着传统的道德观，和汉乐府民歌中的秦罗敷、《琵琶记》中的赵四娘，有许多相同之处。

小说最后写了神灵怪异，惊动了县官，终于伸冤报仇，平了民愤。这也是无可厚非的，这种手法是古代文学作品中经常使用的，正如《窦娥冤》第三折中三桩誓愿，第四折中的鬼魂出现，从另一个方面揭示了社会的黑暗腐朽，它告诉人们，不是鬼魂的出现，可能永远也不能伸冤!

小说曲折动人，高潮迭起，千夫长李奇走后，让读者松了一口气，以为郭氏要好过一点了吧。可姓叶的狱卒来了以后，却更阴恶狡猾，他用笑脸害你，用软刀杀你，真是前门走了虎，后门进来狼，天下乌鸦一般黑，黑暗的社会终于把郭氏逼上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