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刻受愚

作者： 纪桂平 【本书体例】

一富人最贪刻，凡租伊田地耕种者，必先与伊银一百、二百两不等，名曰：“压庄”。恐少租，则将此银扣抵；更佃之日，原银退还，惟不加利。盖佃户图得田耕，而富人则得租之外，兼得利银也。“压庄”之外，又有所谓“上庄”银者，或一十、二十两，如弟子见师长用贽(zhì至)敬然。否则亦不得田耕。但佃户二三年，必寻故更换，冀另得“上庄”银耳。

有佃户某甫耕二年，伊忽换人。妻怨曰：“稔知若田不得久耕，何苦徒费‘上庄’为!”某曰：“虽费上庄，压庄自在，宁不能别谋乎?但行则行矣，必欲至若家，餍若酒肉而后快。”妻曰：“若平日滴水不肯与人饮，焉有酒肉与汝!”曰：“我自有处。汝收拾先行，我往若家去矣。”

比至，富人一见，即怒形于色，曰：“汝何尚未移去?来至我家何为?岂敢有意抗拒耶?”某曰：“不敢，合家已经移去。所以来此者，一则辞行，一则有喜事奉报耳。”富人和颜问曰：“有何喜事?”曰：“昨天二更时始寝，正在欲寐未寐间，因思黎明即当起行，园中尚有萝卜未拔。遂用铁锄挖取，锄甫入土，铿然有声，乃一铜盘。揭开视之，下一大瓮，瓮内悉属白银。此非喜事而何?”曰：“此汝福命，汝自取之，何为报我?”曰：“银上悉镌(juàn娟)翁名，我何敢取?”富人闻言，不觉喜形于色，命家中出酒肴对酌。戏问曰：“汝岂丝毫未取乎?”曰：“实不敢欺，当见银可爱，已取一锭矣。”富人默忖曰：“信哉是人!非特见银不隐，即取银亦不稍讳。”于是命家中更换美酒，另出佳肴，殷勤相劝。某已不胜酒，告辞。止之，复戏问曰：“度汝必不止取一锭。”曰：“虽知为翁物，奈爱心难割，当欲再取，不意贱内忽伸足，将我惊醒，至今犹快怏焉。”曰：“然则汝所言皆梦耶?”曰：“然。翁犹以为实耶?”富人不禁拍案大怒，责其欺已。某乘醉踉跄出门去。

富人惟以事事皆为已所实有，故不惜机诈营谋。不知刻薄成家，理无久享，转眼间将归于乌有，与某之梦中所见何异哉!是某之所述见银取银，不啻晨钟暮鼓，其如唤不醒何。

(选自《志异续编》)

有一个富人，十分贪婪刻薄。凡是租他的田地耕种的人，必须先给他银子一百或二百两，叫做“压庄”。恐怕人家少交租子，如果那样就把这些银子扣下当作抵押，等他到别处租佃的那天，原先的银子仍退还，只是不给利息。因为佃户希望的是有田地耕种，而富人则除了收租之外，还可以得到银子的利息。“压庄”之外，又有所谓“上庄”银，或者一十两或者二十两，就像学生拜师时送的礼物一样。不这样做，也不给田地耕种。但是佃户租种二、三年，必定找个借口更换掉，这样就可以另外得到上庄银子。

有一个佃户，刚耕种二年，富人突然把他换掉。佃户的妻子埋怨说：“明明知道他的田地不能久耕，何苦还要白白地花掉那些上庄银子呢!”佃户说：“虽然花掉了上庄银，压庄的银子还在，我们不能干别的营生吗?走是要走，但我一定要到他家去，把他家的酒肉吃个够才痛快!”妻子说：“那个人平时连一滴水都不肯给别人喝，哪里还会给你酒肉吃?”佃户说：“我自有办法。你收拾好东西先走，我往他家去了。”

到了富人家，富人一见，便一脸怒气地说：“你怎么还没有走，到我家里来干什么?你敢故意抗拒吗?”佃户说：“不敢。我全家已经搬走了，我所以到这里来，一是向你辞行，一是有喜事向你报告。”富人态度和蔼地问道：“有什么喜事?”佃户说：“我昨晚二更时才睡觉，正要睡着还没有睡着的时候，因为想到天一亮就得走了，园子里还有些萝卜没有拔，于是便拿起锄去挖取。锄头刚入土，就听见有很响亮的声音，一看原来是一个铜盘，揭开看看，下面有一个大瓮，瓮内全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不是喜事是什么?”富人说：“这是你的命好，你自己取出好了，为什么对我说呢?”佃户说：“银子上都刻着您老的名字，我哪里敢取呢!”富人听他这么说，不觉脸上露出欣喜的样子，让家人摆出酒菜和佃户一起喝起来，开着玩笑问道：“你难道一点也没有取出吗?”佃户说：“实不瞒你，当时看见银子那么可爱，已取出了一锭。”富人心中暗想：“这个人太老实了，不但发现银子不隐瞒，就是拿了银子一点不避讳。”于是便让家人另外换上美酒，拿出好菜，十分热情而周到地招待他。佃户喝酒喝得太多，感到承受不住了，要告辞。富人不让他走，又开玩笑似地问道：“想你一定不只取出一锭银子吧?”佃户说：“虽然知道这是您老人家的东西，怎奈我爱银之心难以割舍。我正要再取的时候，不料老婆突然一伸脚，将我惊醒。到现在我心里还不舒畅呢!”富人说：“那么，你说的那些全是做梦吗?”佃户说：“正是。您老人家还以为是真的?”富人不禁大怒，把桌子拍得咚咚响，责备佃户欺骗了自己。佃户趁着酒醉，摇摇摆摆地出了大门走了。

富人只觉得什么东西都应当归自己所有，因此佃户才不惜用智谋计策来惩罚他。不知道靠着刻薄贪婪发家致富，理应不能长久享受，转眼间就将化为乌有，这与佃户梦中所见有什么不同呢?这就是说佃户所讲的见银取银这件事，不仅仅是催人醒悟的晨钟暮鼓，但是还唤不醒他，有什么办法呢?

读了这个故事，让人忍俊不禁。那个富人也太贪刻了，贪刻得头脑发昏，以致被他的佃户狠狠地惩罚了一下：不但白白地饱吃了他一餐美酒佳肴，还着实地愚弄了他一番!等他明白上了当，欲泄其愤时，佃户则“乘醉踉跄出门去。”

小说仅八百字，写得幽默而委婉，很富于喜剧性。这种喜剧性，得力于作者对人物性格和心理的深刻把握和艺术构思的巧妙。小说写了三个人物：富人、佃户、妻子，各人的性格和心理都不相同。妻子是陪衬，作者用墨不多，富人与佃户是喜剧的两个主角。富人性格的特点是“贪刻”，贪刻的不但“压庄之外，又有所谓上庄银者”，而且“平日滴水不肯与人饮”，可以说是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聪明的佃户正是利用了他的这个思想和性格弱点，“不惜机诈营谋”，对他进行了一次有力的鞭打和嘲弄。小说把这个过程写得层次分明、波澜起伏、妙趣横生，显示了高超的结构技巧。你看，当佃户决定实施自己的愚弄计划，走进富人家里时，富人一见到他，不但“怒形于色”，而且以“岂敢有意抗拒耶”相威胁，态度何其蛮横恶劣!而佃户的一句“有喜事奉报”，却使其立刻变得“和颜”了。接着，佃户投其所好，将早已编织好的子虚乌有故事，讲得有板有眼，活灵活现，并一再卖关子，令富人神魂颠倒，丑态毕现。开始，故意言之不明，让富人妒火中生，快怏不快，很快话锋一转：“银上悉镌翁名，我何敢取”，立刻使富人喜出望外，并大为感激，“命家中出酒肴对酌”；既而，佃户添枝加叶，更使富人情急心切，以致“更换美酒，另出佳肴，殷勤相劝”，这与其“平日滴水不肯与人饮”的贪刻，形成了巨大的性格反差。就在其表现得最充分时，佃户不动声色地抖出谜底：“……当欲再取，不意贱内忽伸足，将我惊醒，至今犹怏怏焉。”这精彩的一笔，如云开雾散，也使这个故事顿时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情趣。于此，小说的喜剧性已显出端倪。然而贪婪之心大为膨胀的富人，似乎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愚蠢地还要再问：“然则汝所言皆梦耶?”佃户也毫不客气地再奚落他一番：“然。翁犹以为实耶?”佃户终于实现了自己对妻子的许诺(餍若酒肉而后快)。

鲁迅说：“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这篇小说，不，这个喜剧小品，如果在舞台演出，大约会博得观众一阵阵会心的笑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