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公位 【本书体例】
凡人烟辐辏之区,遇吉日嫁娶恒十余起。一日两家俱嫁女,一巨富,一极贫,至中途相值,雨甚至,舁者各以彩舆置邮亭中,四散为避雨计。贫女于舆中哭甚哀,久之富家女亦心动,遣媵(yìn硬)婢问之曰:“女子适人离父母远兄弟诚大苦,然何至伤恸乃尔。”贫女曰:“我母家故穷,所适又乞人子,明日即不知何若?以是悲。”富家女为之恻然。俗于嫁娘两袖中必置坠重物,谓之压袖。富家女袖贮荷囊二,各缄金锭一,约重二十余两,乃出使婢纳诸贫女之怀,语以萍水相逢,无可为赠,持此谋饘粥,或不致遽冻馁。贫女受之,正欲问姓名,适雨霁,舆夫坌集,两两分路。
贫女嫁后,出所赠金,俾其夫权子母逐什一之利,遂臻饶裕。乃行大贾,家骤起,广市田园。然所置产田必两庄,屋必两所,本资与所获利必相埒,众莫解其意之所在。性好施予,一乡称善人。顾艰于嗣息,逾十载,始生男,视若掌珠,择乳媪哺之。
媪来时,诸婢仆指示屋后楼三楹云:“每清晨主母盥洗毕,即捧香屏从人诣其上,汝慎勿登,违则必不恕也。”问何故,众言我辈来此有十余年者,皆不知,但谨守条约而已。”媪所哺子,渐能行走,忽攀跻欲上,媪阻之则号跳,不得已从之登,入其中则空洞无物,惟设香案,南向一龛,障以幕。媪揭视久之,不觉失声哭。众闻声告主母,争讯之,媪伏罪言:“小郎欲登,恐其蹉跌,匆促间不及细思,致干犯,应如何示罚惟主命。”问何为哭?媪又挥涕曰:“适见其中所悬荷囊与我嫁时压袖者相似,是日行至途中,并所贮金赠一嫁娘。尔时母家夫家皆极盛,初不介意,亦不知其可贵也,不图今日落魄至此。”语罢复泣,诸婢喝之止。主问汝嫁为何时?媪以某年月日对。问是日遇雨否?媪曰:“不雨,则我之荷囊固在也。”主闻而默然,亦不之罪,但寻其夫来。媪以为将遣已也,益悲不自胜。
次日,主家张灯彩,召梨园,若将宴贵客者,并召其族人皆至。届时,堂中排二席设两坐,旁列二几,堆簿籍高尺许。媪之夫在外厢,命四仆引入;四妇自室中拥媪出,令各按二人上坐勿使动,主人主母倒身下拜。拜已,起而言日:“曩蒙赠金者乃我。贱夫妇非媪无以有今日。藏庋(quǐ鬼)荷囊,示不忘也;日日顶礼,冀相遇也;财分为二,不敢专利也。今幸天假之缘,不致负恩没世。此田产簿二分,愿存其一,而以一归翁媪。”并示族人不得有异说。翁媪慌遽惟同声连称“不敢,不敢”而已。主乃促坐定。奉洒卮,筵开乐作。至二鼓,挑灯送归所居之东院宿。凡几案衾榻,与主居无少异。翁媪本富家出身,亦安之若固有。
媪初生女寄养他人而身出为佣,至是迎归。后长成遂以字其乳子。两家世为婚姻,如朱陈村焉。世或疑翁媪坐享其成,几于幸获,不知皆其赠金时恻隐之一念所感召也。而贫女暴富,即矢图报心,宜天之阴相之矣。造物岂妄予人以福泽哉?
(选自《北东园笔录》三编)
凡人烟聚集稠密的地区,逢吉日举行婚嫁,时常一天十余起。一天,有两家同时嫁女,一家很富,一家极贫,到半途中相遇。忽然下起大雨。抬轿的人各自把彩轿安放在邮亭中,就四散避雨去了。贫女在彩轿中哭泣,甚是悲哀。时间一长,富家女也为之动心,派侍女询问说:“女孩子嫁人,远离父母兄弟,确实很痛若,然而为何伤恸到如此程度?”贫女回答说:“我娘家本来就很穷,所嫁的男人又是乞丐之子,明天就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子了,因此而悲伤。”富家女听后,也替她悲痛。当时风俗,在新嫁娘的两只衣袖中必然放置贵重物品,叫做压袖。富家女的衣袖中藏有两只荷包,每只荷包中装有金锭一枚,约重二十余两。于是就拿出荷包派侍女交给贫女,让他珍藏在怀中,并转告贫女说:“萍水相逢,没东西赠送,收下这两个荷包,想法养家糊口,或许不致于马上受冻挨饿。”贫女接受了荷包,正要询问富女的姓名,恰好雨停,抬轿人聚集轿旁,双方各自抬起轿来,分道扬镳而去。
贫女出嫁以后,拿出荷包中所藏的金锭,使丈夫作小生意,家境渐至富裕。于是又做起大买卖,家境暴富起来,广买田地庄园。然而,所购置的田地必然两处,屋舍必然两所,本钱与所获得的利润两处必须相等。众人不了解主人的用意何在。主人天生喜好施舍给予,全乡的人都称赞主人是心地善良的好人。但不顺心的是儿女不够兴旺,过了十多年,才生一男孩,视若掌上明珠,挑选了一位乳母喂养。
乳母来时,众侍婢仆人指着房后的楼房三间,告诉她说:“每天清晨,主妇洗漱完毕之后,就捧着香,屏退侍女独自上楼。你千万不能登楼,如有违犯,主人必不饶恕。”乳母问这是什么缘故?众人说:“我们来到主家已有十多年了,都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只是谨守这规矩罢了。”天长日久,乳母所喂养的孩子渐渐能够独立行走。有一天,小孩忽然想要攀登上楼,乳母急忙阻拦他,小孩则哭闹蹦跳,迫不得已,乳母跟着他登上楼。进入楼中,空空洞洞不见什么物件,只见香案上摆设一只香炉,向南有一小阁,用帷幕挡着。乳母揭开帷幕看了许久,不觉失声痛哭起来。众侍女听到哭声,告诉主妇,争着询问情况。乳母认罪说:“小儿要登楼,担心他失足跌倒,急忙之间来不及细想,跟从他上了楼,以致冒犯了主妇的戒条,应如何处罚,惟主命是从。”再问她为何啼哭?乳母又擦着眼泪说:“刚才见楼上小阁中所悬挂的荷包与我出嫁时压袖的荷包相似。出嫁那天,走到半途中,我把荷包以及其中所藏的金银一并赠给了与我同一天出嫁的另一位姑娘。那时,娘家夫家都很兴盛,起初我并不介意,也不知荷包的珍贵。不料今天穷困落魄到如此境地。”诉说完毕后,再次哭泣。婢女们喝令她停止哭泣。主妇问:“你出嫁在何时?”乳母回答了年月日。又问出嫁那天是否下雨?乳母说:“如不下雨,我的荷包依然会带在我身上。”主妇听完乳母诉说,默然无声,也不怪罪乳母,只把乳母的丈夫找来。乳母以为将把她赶走,更加悲痛不能控制自己。
第二天,主家张灯结彩,召集戏班,仿佛将要宴请贵客一般,并召集同族人都来。届时,大厅正中铺了两张席子,安置了两个座位,旁边排列了两张案几,案几上堆放帐簿,有一尺来高。乳母的丈夫在外厢等候,主人命令四位仆人接引入厅;四位女仆自住室内簇拥着乳母走出来到厅中。让婢仆们把乳母夫妇请到上座,稳坐不动。主人主妇倒身下拜,拜完站起来说:“往日承蒙赠金的就是我。我们贫贱夫妇没有您的赠金,就不会有今天。我们珍藏着荷包,表示永志不忘;天天顶礼膜拜。希望重新相遇;财产一分为二,表示不敢独占利润。现在幸喜上天给予机缘,不使我有负于恩人而离开人世。这里田地财产的帐簿一分为二,我们留一半,而以另一半归您夫妇所有。”并告诉同族人不得有不同意见和说法。乳母夫妇听完后,十分惶恐,只是异口同声连说:“不敢,不敢!”主人于是催促她俩坐定,举杯给他们敬酒。筵席摆开,鼓乐齐鸣。一直到二更天,才挑灯护送他俩到东院歇息。凡是室内案几、被褥、床榻等摆设,与主人的居室没有一点差别。乳母夫妇本来就是富家出身,也就安然住下来,象是自己本来所有。
乳母初生一女,寄养于他人而自身出为佣人,到这时也迎归返家,长大成人后,许婚给乳母所喂养的孩子,两家世世代代结为姻缘,象朱陈村(今属江苏)两姓世为婚姻那样。后世有人持不同看法,认为乳母夫妇坐享其成,近于侥幸获取。不知这都是赠金时的恻隐之心所感召的结果。而贫女突然致富之后,就产生了发誓报答的心愿,所以上天暗中相助她。天地造物者难道会胡乱地给人施加福祥恩泽吗?
这篇小说赞扬了富女乐于施舍不求报答,以及贫女富贵不忘恩人的优良品德。
这种优良品德,在作者看来是天意“感召”的结果,是造物者暗中相助的结果。这种天人感应说宣扬客观唯心主义,必须加以批判。
而与天人感应说持不同见解的是儒家的孔孟之道。孔孟学说认为,人有善心,乃是属于人的本性,并非什么天意。孟子曾说:“恻隐之心……我固有之也。”(《告子上》第六章)以本性说反对天意说有它进步的一面,但它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那就是主观唯心主义,对此也必须予以扬弃。
真善美属于社会美德,它是人们在社会生活的相互交往中共同遵守的最高行为准则。这篇富女的好施,是儒家仁爱思想的影响;贫女知恩必报的作法,也是我国人民传统的“义”的精神,这都是社会所造成的,天意论者,本性论者,可谓谬矣。
该文在表现方法上也很有特点,即以荷包为中心线索,推动故事情节转换过渡,结构巧妙。富女与贫女同一天出嫁,又同时在一个邮亭中避雨。富女闻听贫女哭泣之声,探询情况后,慷慨解囊相助,将荷包并贮金一并赠给贫女。阵雨过后,因抬轿人急于赶路,来不及询问姓名,富女与贫女匆匆分手相别。这是她们初次相遇,留下荷包作为伏线。之后,文章分两条线索进行叙写,一是贫女突然暴富,广市田园;一是富女穷困落魄。又因贫女中年得子,视若掌上明珠,需要保姆喂养,凑巧富女又到贫女家当奶母。无意中富女到楼上看到小阁中悬挂的荷包,睹物思情,不禁失声痛哭。待贫女探明情况后,便大摆宴席,直言明挑,贫富二女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至此,贫富二女再度巧合,两条线索并为一条线索,荷包也从伏线变为明线。总之,荷包系着贫富二女的命运,情节安排分合有致,跌宕变化,显得文章妙趣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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