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野 【本书体例】
陈景韩
陈景韩(1877——1965),又名景寒,笔名冷血。江苏松江人。曾先后任上海《时报》主笔、《新新小说》主编,《申报》总主笔。后入中兴煤矿公司,任董事兼总经理。建国后任上海市政协委员。早年著译小说多种。
老、病、污秽,有一路毙倒于城厢之内,十字街之路侧。年约七十至八十,骨格饱受风霜辛苦,容貌极委顿,迫于饥寒疾病,目闭口开,手足拳缩不动,然尚有气息。
时维十二月之末,日薄暮,残雪矗矗,风怒号。悲哉!此老路毙何自而来?唇边之白须沾于些微之气液,屑屑结冰点。半个之破帽,压于霜雪斗白之蓬发上,两足穿着破底之蒲鞋,脚根龟裂,血与泥满蒲鞋上。破碎之棉袄,半白黑之棉花,段段从裂穴出,腋上下有大孔,灰色之肘,自孔中外露,下着单裤,裂孔之多,与袄相埒(lìè列)。
今日早上,尚有人见彼托钵从东方来,来时行将仆。今日午后,尚有见彼倚墙立,后渐坐下,后渐不能坐,今已不能动,毙。哀哉,此路毙何自而来?行道之人见之,有驻足者,有回顾者,然类皆一看,不复语,去。去后,又有来者,来者亦若是,且亦有低头走作不见者,亦有见而若无睹者。有一贫民趋而过,见之若甚哀怜者,推路毙背,叫:“老公!老公!”路毙不应,贫民亦无法,叹息去。又有一年老者见之,上前略按路毙手足,慨然脱一半旧单衣,遮路毙身上,自叹曰:“可怜!”其外,都冷眼视,不作声。有一人取一钱,投路毙旁,于是凡热心者看不忍,则均投一钱路毙之旁,钱凡三十余。邻里小儿,多来绕路毙看,宛如看弄戏,胆怯者见路毙僵卧,缩缩不敢前;强者近路毙,戏笑指划。路毙偶一动,群哗逃去,小儿父母则在背后叫:“有秽气!有鬼!”
妇女亦来观,窃窃私语,阿梅曰:“渠是城外某村老爷。”小凤曰:“渠出身亦甚好,三十年前渠在某村,固称首富。”月娥曰:“渠曾有二子。”小雪曰:“我姑曾为彼家婢,当时彼家现银有几百。二十年前,长子死于盗,继又遭火患,官吏见彼富,既反坐彼子以盗人罪,复为邻右控火首,家室遂荡尽。次子又以次年罹(lí离)疫死,彼遂至今独居。”或叹或笑,渐渐散去。
天近暗,忽来一少年,乘怒马,衣服颇清洁,见众人作围,下马,系马墙脚,分众人入凝视,𢟉然遽前,以手按路毙气息,喜,即时解外衣,去路毙身上老者所与单衣,两手挟路毙近墙壁,扶其头。路毙口鼻痰、吐、涕累累,少年勿顾;扶其两腋,动、腋下宿气,臭欲吐,少年勿顾。既近墙壁,少年先视干燥处,取所去破衣覆地,已先坐下,然后转路毙至胸前,开解衣,裹路毙衣内。再用手擦路毙僵体,先解其胸,龌龊、虱、皮壳屑屑下,少年勿顾。探其胸,垂冷,尽力用手擦,手亦侵冷,冷势侵及胸,擦益力,未几,觉稍暖。乃擦其手,手稍活动。擦其腿足,腿足亦稍动,全体渐渐暖。
少年乃授观者小儿钱,令购一大碗沸水。又授一小儿,令购蛋糕。去未几,小儿俱来,此时路毙更稍活,略动。少年乃取温水饮路毙,路毙已受饮,更将蛋糕嚼烂,投路毙口,路毙亦受食,此时路毙更渐有生意。
行人见少年如此,有叹少年义者,有谓少年与路毙有瓜葛者。有曰:“此乞丐惯例,愚不经事者耳。”有曰:“好事恐捉将官里去。”路毙渐转侧。
少年闻诸人语,不耐,睨视曰:“君等独非人类欤?”其声凄远。路毙开眼,回首视少年曰:“子独非我中国人欤?”其声悲。少年见路毙能言,乃起,脱外衣披路毙身上,呼乘舆来,载路毙,告所往。少年乃解马系,乘怒马去。
(选自《新新小说》第2期光绪三十年(1904)十月版)
有一位又老又脏、患病的人,倒在了城里十字街口的路边。他的年纪大约有七、八十岁了,身体饱受风霜吹打之苦,容貌非常困顿、委靡。由于饥饿、寒冷、患病的原因他闭着眼、口张开,手脚蜷缩着一动不动,然而还有口气。
其时正值十二月底,天色将晚,残雪耸立,北风怒号。悲呀!这位倒在路边的老者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他嘴唇上边花白的胡须沾上了些唾液,结的冰花斑斑点点。半顶旧帽子压在发白、蓬乱的头发上,两只脚穿着底子已破的蒲草鞋,脚底板龟裂,鞋上沾满了血与泥。棉袄很破烂,从裂开的烂洞里露出一段段分不清颜色的棉絮,胳膊肘处有个大洞,肮脏得成了灰色的胳膊肘从洞中露出来。下身穿着单裤,上边的烂洞和棉袄一样多。
今天早上,还有人见他托着讨饭钵从东方过来,来时走走停停,一付要倒下的样子。今天午后,还有人见他靠墙站着,后又慢慢坐下,再后来慢慢地连坐也坐不成了,现在已经不能动弹,倒下了。唉呀,这位“路毙”从什么地方来的呢?过路的人见到了,有停步的,有回头观望的,然而他们都是看一下,不再说什么,离开了。离开后,又有来的人,来的人也象是这样,而且也有低头走当作看不见的,也有看见但好象没有看见的。有一位穷苦人匆匆忙忙走过来,见他非常可怜,就推推他的后背,唤他:“老大爷!老大爷!”“路毙”没有反应,那位穷人也没有办法,叹息着离开了。又一位老者见到了,上前轻轻按了按“路毙”的手脚,慷慨地脱下一件半旧的单衣,披在他的身上,自言自语地说:“真可怜呀!”其余的人,都冷眼观看,不发一声。有个人取出一个钱币,投放在路毙身边。于是,大凡不忍心观看的热心人,则都在他身边投放了一枚钱币,加起来约有三十来枚。街上的小孩,都围着路毙,好象看演戏一样。胆小的见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畏畏缩缩不敢靠前;胆大的则走到他的身边,戏笑着指指划划。路毙偶而动弹一下,这群小孩就一起惊叫着逃离。小孩的父母就在背后叫骂道:“晦气!有鬼!”
妇女也来观看,嘁嘁喳喳小声议论。阿梅说:“他是城外某村的老爷。”小凤说:“他的出身也很好,三十年前他在那个村里一向被称为首富。”月娥说:“他曾经有两个儿子。”小雪说:“我的小姑曾当过他家的婢女,当时他家现银就有几百两。二十年前,大儿子因为偷盗罪被处死,继而又遭了火灾。官吏见他有钱,就反坐他的儿子偷盗罪,又被邻家指控为纵火犯,家产就这样散尽了。再加上他的二儿子第二年感染了疫病死去了,于是至今他还一个人独自生活。”这些女人有的叹息,有的嘻笑,慢慢地散开了。
天色将近昏暗时,突然过来一位少年,骑烈马,衣服很干净,见到众人围观,下马,把马系到墙脚边,分开众人进入凝视,急忙很关切地走上前,用手按路毙发现还有口气,非常高兴,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衣,并去掉刚才那位老者披在路毙身上的单衣,两手挟着他走到墙边,扶着他的头。那人口里、鼻里痰迹、唾液、鼻涕累累,少年人不在意;拉着他的两支胳膊活动,胳肢窝下的陈气、恶臭让人欲吐,少年人也不在乎。走到墙边,少年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取刚才脱下的破衣铺在地上,自己先坐下,然后翻转那人的身子至自己的前胸,解开自己的衣服,把他裹进了自己的衣服内。再用手摩擦他僵硬的身体,先解开他胸前的衣服,脏灰、虱子、皮屑纷纷落下,少年人没有顾及这些,探探他的胸,已快凉了,就用手使劲搓揉,手也侵冷,冷势凉到年轻人的胸脯,就更加用力揉搓。不一会,稍微感到有些暖和,就搓揉他的手,手稍微能够活动,再揉搓他的腿脚,腿脚也稍微能够活动,他的身体慢慢变暖。
于是,年轻人就给围观的小孩几枚钱,让他去买一个大碗,再买一碗滚烫的开水来。又授一小孩几枚钱,让他买蛋糕。去了不长时间,小孩都回来了,这时路毙更加有活力,能够稍微动弹。于是年轻人就取来温开水喂他喝。他喝过后,年轻人又将蛋糕嚼烂,投放到他口里,他也吃了下去,此时路毙更有活气了。
路人见年轻人这样做,有感叹年轻人仁义的,有说年轻人与那人有瓜葛牵连的。有人说:“这是乞丐的习惯手法,少年愚笨没有见过世面罢了。”有人说,“这个人好事,恐怕会被捉到官府里去。”路毙慢慢转过了身子。
年轻人听了那些人的议论,很不耐烦,斜起眼睛看着他们说:“难道你们不是人类吗?”他说话的声调凄凉幽远。路毙睁开眼睛,回头看着少年说:“你不是我们中国人吗?”声音非常悲痛。年轻人见路毙能说话了,就站起身,脱下外衣披在他的身上,喊了辆马车,载上那个人,告诉车夫要去的地方。年轻人于是解开马缰绳,骑上烈马走了。
1904年前后,正是清帝国濒于崩溃的时期。许多文人有意识地以小说为武器来抨击时政,提倡维新与革命。陈景韩的小说《路毙》就是产生于这一时期的一篇“谴责小说”。
这篇小说除了少年是一正面形象外,其余均为侧面形象。少年“乘怒马,衣服颇清洁”,同老、病、污秽的路毙显然不属于同一个阶级。但是,他却能够不顾路毙口鼻的痰、吐、涕累累和腋下宿气,救活了路毙。少年行侠仗义,笃于人间真情,显示了中国人身上的可贵品质。作者没有过多地揭示人物的内心活动,而是通过他救护路毙的详尽细节和他对路毙围观者的“不耐”和“睨视”,以及一句“君等独非人类欤!”的感叹,充分表现了他卓而不群的高风亮节。“子独非我中国人欤!”路毙睁开眼睛后对少年的这句评价,显然凝结了作者所刻意追求的人格理想。
作者在对路毙的外在形象作了详尽刻划后,没有继续直白他的复杂身世和曲折坎坷的人生遭际,而是通过围观者的叙述从侧面透露出来,这就比正面描写更加深刻有力。同时,他还通过对围观者众多形象、众多嘴脸的勾勒,有力地鞭挞了那些“冷眼视、不作声”者的麻木不仁和缺乏同情心。特别是个别围观者把路毙的昏倒于地称作“此乞丐惯例,愚不经事者耳,”认为少年“好事恐捉将官里去”,典型地代表了鲁迅所深恶痛绝的国民劣根性的一面。对此,作者是憎恨和蔑视的。
这篇小说的语言晓畅流利,是浅近的文言,描写人物,刻画场面,有的也很细致生动。“邻里小儿,多来绕路毙看,宛如看弄戏。胆怯者见路毙僵卧,缩缩不敢前;强者近路毙,戏笑指划。路毙偶一动,群哗逃去。”文字简洁有力,描写却生动传神。“时维十二月之末,日薄暮,残雪矗矗,风怒号”,场面选择也相当典型。结束处少年和路毙的沉痛之语,画龙点晴,可谓别具匠心。
当然,作者过多地罗列事实,对于题材不能很好地熔铸锤炼,割爱剪裁,无疑是这篇小说的一大缺陷。同时,作者的感情过于直露,在冷静的叙述中时时流露出愤激的情绪,显然也有损于作品的艺术表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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