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新凤 【本书体例】
范摅(shū书)
范摅(生卒年不详),号五云溪人,唐僖宗乾符(874——879)年间在世。著有《云溪友议》三卷,主要记载中晚唐间诗人相互唱和与遗闻轶事。
唐西川节度使韦皋,少游江夏,止终姜使君之馆。姜氏孺子曰荆宝,已习二经,虽兄呼韦,而恭事之礼如父也。荆宝有小青衣曰玉萧,年才十岁,常令祗(zhī之)侍韦兄。玉萧亦勤于应奉。
后二载,姜使入关求官,家累不行。韦乃易居头陀寺,荆宝亦时遣玉萧往彼应奉。玉萧年稍长大,因而有情。时廉使陈常侍得韦季父书云:“侄皋久客贵州,切望发遣归觐(jìn近)。”廉使启缄,遗以舟楫服用,仍恐淹留,请不相见,泊舟江濑,俾篙工促行。
韦昏瞑拭泪,乃裁书以别荆宝。宝顷刻与玉萧俱来,既悲且喜。宝命青衣往从侍之。韦以违觐日久,不敢俱行,乃固辞之。遂与言约,少则五载,多则七年,取玉箫。因留玉指环一枚,并诗一首遗之。既五年,不至。玉箫乃静祷于鹦鹉洲。又逾二年,至八年春,玉箫叹曰:“韦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来矣!”遂绝食而殒。姜氏悯其节操,以玉环著于中指而同殡焉。
后韦镇蜀,到府三日,讯鞠狱囚,涤其冤滥轻重之系,近三百余人。其中一辈,五器所拘,偷视厅事,私语云:“仆射是当时韦兄也。”乃厉声曰:“仆射,仆射,忆姜家荆宝否?”韦曰:“深忆之。”姜曰:“即某是也。”公曰:“犯何罪而重系?”答曰:“某辞韦之后,寻以明经及第,再选青城县令。家人误𦶟(ruǒ若)廨(xiè谢)舍库牌印等。”韦曰:“家人之犯,固非己尤。”即与雪冤,仍归墨绶,乃奏授眉州牧。敕(shì赤)下,未令赴任,遣人监守,朱绂(fú扶)其荣,且留宝幕。
时属大军之后,草创事繁,凡经数月,方问玉箫何在。姜曰:“仆射维舟之夕,与伊留约,七载是期,既逾时不至,乃绝食而终。”因吟留赠玉环诗云:“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韦闻之,一增凄欢,广修经像,以报夙心。且想念之怀,无由再会。
时有祖山人者,有少翁之术,能令逝者相亲,但令府公斋戒七日。清夜,玉箫乃至,谢曰:“承仆射写经造像之力,旬日便将托生。却后十三年,再为侍妾,以谢鸿恩。”临去微笑曰:“丈夫薄情,令人死生隔矣!”
后韦以陇右之功,终德宗之代,理蜀不替。是故年深累选中书令,天下嚮附,泸僰(bó勃)归心。因作生日,节镇所贺,皆贡珍奇,独东川卢八座送一歌姬,未当破瓜之年,亦以玉箫为号。观之,乃真姜氏之玉箫也,而中指有肉环隐出,不异留别之玉环也。韦叹曰:“吾乃知存殁之分,一往一来。玉箫之言,斯可验矣!”
(选自《云溪友议》)
唐朝西川节度使韦皋,年轻时游历江夏(今湖北武昌)一带,住在姜使君的馆第。姜使君的小儿子叫荆宝,已通晓五经中的两部经书,虽然称韦皋为兄长,而恭敬侍奉的礼节就象对父亲一样。荆宝有一个小使女名叫玉箫,才十岁,荆宝常让她恭敬服侍韦皋。玉箫也殷勤侍候。
两年后,姜使君入关求职,家中其他人留下不走。韦皋就移居到头陀寺,荆宝也时常派玉箫前去听候使唤。玉箫稍长大了些,就对韦皋产生了感情。这时一位姓陈的侍御史接到韦皋叔父的信,上面说:“我侄韦皋在你们那里做客太久了,希望务必让他回来。”陈侍御史看了信,为韦皋雇了船只,准备好途中用品,还担心他拖延不愿走,就给韦皋传语说不必再见面了,把船只停靠在江边,让撑船的梢公催促他上船。
傍晚时分,韦皋擦干眼泪,写了封信与荆宝告别。不一会儿,荆宝与玉箫都赶了来,韦皋悲喜交加。荆宝让玉箫与韦皋同行伺候,韦皋则因为离家太久,不敢让玉箫一同回去,就坚决推辞了。韦皋与玉箫约定,少则五年,多则七年,来接玉箫。他留下一枚玉戒指,又写了一首诗赠她。
五年后,韦皋没有来。玉箫就到鹦鹉洲上默默祷告。又过了两年,到第八年春天,玉箫叹息说:“韦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会来了!”便绝食死了。姜家怜悯她的执著钟情,将玉戒指戴在她中指上一同入殡了。
后来,韦皋镇守四川。刚到任三日,就审问狱中的犯人,澄清了一批冤案错案,或轻或重的犯人有三百多个。犯人中有一个人手脚都戴着刑具,偷偷地往大堂上窥视,自言自语说:“这位相爷是当年的韦兄呀。”他就高声喊道:“相爷、相爷,还记得姜家的荆宝吗?”韦皋说:“非常想念他。”那人说:“就是我呀。”韦皋说:“你身犯何罪被判这么重的刑罚?”回答说:“我与韦兄分别后,因为通晓经书应试得中,被选为青城县(今四川青城)县令。家人不慎烧毁了官署的房舍,库房、官印等。”韦皋说:“家人犯罪,本不是你自己的过错。”就给他昭雪伸冤,官复原职,并上奏推荐他为眉州(今四川眉山)刺史。任命下来之后,韦皋没有让荆宝去赴任,而派人去代他行使职责。让荆宝穿上朝服,得到荣誉,暂且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当时正是大战之后,百废待兴,事情繁多。一直过了好几个月,韦皋才顾得上询问玉箫的下落。姜荆宝说:“相爷走的那天晚上,曾与她相约七年为期,过了七年后你没来,她就绝食死了。”又吟咏留赠玉戒指诗:“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韦皋听了,更增添凄切感慨之情,就到处修缮佛像。以酬夙愿。想念之情难以排遣,只恨没有机会再与她相见。
当时有一位姓祖的和尚,具有汉武帝时的方士少翁那样的本领,能够使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见面,但需要韦皋斋戒七日。在一个寂静的夜晚,玉箫来了,感谢韦皋说:“承蒙你抄写经文修造佛像的功劳,我十日之内便要托生了。过十三年,我再作你的侍妾,来报答大恩”。临走时她微笑着说:“郎君薄情,使我们生死相隔了!”
后来,韦皋因为在陇右立下大功,在整个唐德宗时代一直管理四川。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被选为中书令。天下英雄都来归附,西部的少数民族也都很服从他。因为过生日,节度使及州镇前来祝贺,都献上珍奇之物,唯独东川卢八座送上一名歌妓,还不到十六岁,也以玉箫为名。仔细看她,与姜氏的玉箫一模一样,而且她的中指上有一个玉环隐约可见,和当时留赠的玉环无异。韦皋叹道:“我如今才知生死之分,有一往便有一来。玉箫的话,今天得以验证了!”
这篇小说是对唐朝西川节度使韦皋年轻时候一段往事的追述,虽然只是一“小小情事”,却也写得起伏跌宕,曲折多变,引人入胜。
小说中使女玉箫的命运最为人关注。一个下层使女,被主人派去侍奉一位客人,由于日久而生情。这种感情一开始便由男女主人公的身份、地位决定了它是脆弱的,没有任何保障的。一场别离轻而易举地将二人阻隔开来,虽然有五年七载之约,但那是出自一位前途莫测的青年士子的一时激情而已。此后事情发展果不其然,韦皋一去不复返,使玉萧美梦成空。然而玉萧却不改初衷,始终如一地爱着韦皋。在对誓约绝望之后,竟绝食而殒,以示其志。一个使女能如此忠诚于爱情,又如此刚烈果断,不光使姜氏“悯其节操”,也足使我们肃然起敬了——虽然她所钟情的人或许不值得她以宝贵的生命相殉,虽然这种忠诚会有愚忠的成份。作品后来写玉萧灵魂为感谢韦皋“写经造像之力”,托生为歌妓再为韦皋侍妾,既为故事安排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又对玉萧的形象作了进一步的补充说明。尽管“丈夫薄情,令人死生隔矣”!但玉萧却又以来生相报,更见其一片痴情,同时也显示出她的宽容善良。总之,这是封建社会中一个忠于爱情却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下层使女形象,她曾以死反抗过,却又终于摆脱不了别人对自己命运的操纵。小说写玉萧转世为歌妓并由人送与韦皋,剥去上面的宗教迷信色彩,便是对现实生活中使女命运的真实反映。
与玉箫女相对照,作品中的男主人公韦皋又是如何对待爱情的呢?我们认为,起初他对玉箫的感情可说是真诚的,是一个不谙世故的青年男子内在感情的自然流露,只是他抗拒不了外在的社会压力,他也明白家庭是绝不允许他与一个地位下贱的使女之间有真情存在的,所以他坚辞玉箫的同行。他与玉箫的分离是痛苦的,感情是真诚的,约期也不全是虚妄之辞。然而,随着时事的变迁,功名利禄使他渐渐忘怀了对玉箫的承诺,他也不会为“小小情事”去放弃仕途大事。后来他“广修经像,以报夙心”,虽有对玉箫的怀念之情,但更多的是想赎罪。当玉箫再生后,以二人的身份和当时的社会环境而言,他纳为侍妾也就顺理成章了。可以说,韦皋是一个封建社会中以功名仕途为最高追求的正统人物形象,他也有血有肉,有情有欲,不过只能在客观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才会显露出真情。玉箫对这样的社会、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要求更多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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