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叟

作者： 周新凤 【本书体例】

包谞

包谞，生平不详。委宛山堂本《说郛》中有《会昌解颐录》一卷，题作包谞撰，不知何据。《会昌解颐录》已佚，《太平广记》和王铚《补侍儿小名录》引有佚文。

唐宝应中，越州观察使皇甫政妻陆氏，有姿容而无子息。州有寺名宝林，中有魔母神堂，越中士女求男女者，必报验焉。政暇日，率妻孥(nū奴)入寺，至魔母堂，捻香祝曰：“祈一男，请以俸钱百万贯缔构堂宇。”陆氏又曰：“倘遂所愿，亦以脂粉钱百万，别绘神仙。”既而寺中游，薄暮方还。两月余，妻孕，果生男。

政大喜，构堂三间，穷极华丽。陆氏于寺门外筑钱百万，募画工。自汴、滑、徐、泗、扬、润、潭、洪及天下画者，日有至者。但以其偿过多，皆不敢措手。忽一人不说姓名，称剑南来，且言善画。泊寺中月余，一日视其堂壁，数点头。主事僧曰：“何不速成其事耶?”其人笑曰：“请备灯油，将夜缉其事。”僧从言。至平明，灿烂光明，俨然一壁。画人已不见矣。

政大设宴，富商来集，政又择日，率军吏州民，大陈伎乐。至午时，有一人形容丑黑，身长八尺，荷笠莎衣，荷锄而至。阍(hūn婚)者拒之，政令召入。直上魔母堂，举手锄以㔉(zhú竹)其面，壁乃颓。百万之众，鼎沸惊闹。左右武士欲擒杀之，叟无怖色。政问之曰：“尔颠痫耶?”叟曰：“无”。“尔善画耶?”叟曰：“无!”曰：“缘何事而㔉此也?”叟曰：“恨画工之罔上也。夫人与上官舍二百万，图写神仙，今比生人，尚不逮矣。”政怒而叱之，叟抚掌笑曰：“如其不信，田舍老妻，足为验耳。”政问曰：“尔妻何在?”叟曰：“住处过湖南三二里。”政令十人随叟召之，叟自苇庵间，引一女子，年十五六，薄傅粉黛，服不甚奢，艳态媚人，光华动众。顷刻之间，到宝林寺。百万之众，引颈骇观。皆言所画神母，果不及耳。引至阶前，陆氏为之失色。

政曰：“尔一贱夫，乃蓄此妇，当进于天子。”叟曰：“待归与田舍亲诀别也。”政遣卒五十，侍女十人，同诣其家。至江欲渡，叟独在小游艇中，卫卒，侍女、叟妻同行一大船，将过江，不觉叟妻于急流之处，忽然飞入游艇中。人皆惶怖，疾棹趋之。夫妻已出，携手而行。又追之，二人俱化为白鹤，冲天而去。

(选自《会昌解颐录》)

唐朝宝应年间，越州(今浙江绍兴)观察使皇甫政之妻陆氏，虽有姿色但却没有生养儿子。越州有座宝林寺，寺中有个魔母神堂，越州一带的百姓来此祈求儿女，都很灵验。皇甫政闲暇之日，带着妻子和仆人进入寺庙，来到魔母堂内，手拈着香祷告说：“祈求赐给一个男孩儿。我愿用一百万官俸钱建造神殿。”陆氏又说：“如果遂我心愿，也拿出一百万脂粉钱，另画神像。”随后在寺庙中游玩，直到傍晚才回家。两个多月后，皇甫政的妻子怀孕了，后来果然生下一个男孩儿。

皇甫政满心欢喜，建造了三间殿堂，极为华丽。陆氏在寺门外悬赏一百万钱，招募画工，汴州(今河南开封)、滑州(今河南滑县)、徐州(今属江苏)、泗州(今属江苏)、润州(今江苏镇江)、潭州(今湖南长沙)、洪州(今江西南昌)以及全国各地的画工，每天都有前来应募的。只是因为赏银太多，都不敢接这活儿。忽然有一个人也不报姓名，自称从剑南(今四川)而来，并且说自己擅长绘画。他在寺庙中停留了一个多月。一天，看着殿堂的墙壁频频点头，主事的和尚说：“为什么不赶紧完成这件事?”那人笑着说：“请您准备好灯油，我将于今晚做成此事。”和尚按他所说的准备了东西。到天亮，墙壁上已画得满满的，辉煌灿烂，那位画工已不见了。

皇甫政大摆酒宴，富有的商人都来了。又选择吉日，率领军官、士兵及越州百姓在寺庙中举行盛大的歌舞演奏。到了中午时分，有一人面容又黑又丑，身高八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扛着锄头来到这里。守门的人将他拒之门外，皇甫政下令召他进来。那人径直走向魔母堂，举起锄头向神像的脸砍去，墙壁就脱落了。数以百万的观众，惊慌喧闹象开了锅一般。两边的武士想要抓住杀了他，黑脸老汉毫无惧色。皇甫政问他：“你疯了吗?”老汉说：“没有。”“你擅长绘画吗?”老汉说：“不!”皇甫政问：“你为什么要毁去这幅画像?”老汉说：“我是痛恨画工欺骗了你。夫人和大人用二百万钱绘画神像，如今的神像还比不上世间一般的人。”皇甫政大怒，喝叱着他，老汉拍手大笑说：“如果你不相信，村里有我老妻在，足以证明我的话不假。”皇甫政问道：“你的妻子在哪里?”老汉说：“住在湖南边二、三里地的地方。”皇甫政让十个人跟随老汉去叫他的妻子。老汉从芦苇搭成的草屋里领出一个女子，年纪十五六岁，略施脂粉，衣服也不华丽，她艳丽动人。神采打动了众人的心。顷刻之间，众人来到宝林寺。上百万观众伸长脖子，惊异地打量着她，都说画工所画的神母像果然不如她。将她带到台阶前，陆氏也因为她的美貌而显得毫无姿色。

皇甫政说：“你是一个下贱的人，却私藏这美艳的妇人，应当将她进奉给天子。”老汉说：“等她回去和村上的亲友告个别吧。”皇甫政就派五十名士兵、十名侍女一同前去。到了江边过河时，老汉独自一人在小船中，卫兵、侍女和老汉的妻子同乘一条大船。快要到达对岸时，不提防老汉的妻子在水流湍急之处，忽然飞入小船中。众人都惶恐不安，飞快地划着船追赶他们。这时他们夫妻二人已离船登岸，携手而行。众人又往前追赶，二人就化为白鹤，向天空飞去。

这篇小说通过皇甫政夫妇信佛、敬佛和黑叟夫妇毁佛、嘲佛的故事，表现了当时有一些人对佛教的否定，客观上也反映出统治者的荒淫无道和现实社会的黑暗。

《黑叟》一文出自《会昌解颐录》，顾名思义，当是作者于唐武宗会昌年间所作。会昌年间是唐朝历史上佛教遭劫的时期。史载：武宗“恶僧尼耗蠹天下，欲去之”。会昌五年七月，敕令下。此后，共毁寺四千六百余，归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毁招提兰若四万舍，收良田数千万顷，奴婢十五万人，史称此事为“会昌法难”，由此可以推断，作者在《黑叟》中所流露出的反佛思想是有其历史根据的。

就作品本身来看，反佛思想是通过对黑叟夫妇形象的具体描写加以展现的。如果说，作者主观上是想表达对佛教的否定的话，那么在客观上它又对当时社会现实的黑暗进行了揭示。故事发生在“唐宝应中”，即公元762——763年，当时安史之乱尚未完全平息，民不聊生。据史载，其时两湘连年旱、涝、大疫，江淮大饥。而身为越州观察使的皇甫政非但不体恤民情，勤于政事，反而为求子还愿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缔构堂宇”、“别绘神仙”，其贪官污吏的嘴脸暴露无遗。更有甚者，当他看到叟妻之美貌后，竟说出“尔一贱夫，乃蓄此妇，当进于天子”的混账话。作品在这里不仅鞭挞了封建官吏的霸道，而且表达了对最高统治者骄奢淫逸的不满，至于小说结尾对黑叟夫妇化鹤冲天而去的描写，更表达了对皇权的反抗和蔑视。

小说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既有正面描写，又有侧面描写，如那位自称“善画”的剑南画师，“泊寺中月余”后，方才于一晚画成，也可见其慎重，这样画出的神母像应该说是水平极高的了。这种伏笔为后文作了有力铺垫，当众人惊叹“所画神母，果不及耳”时，黑叟妻的美貌也尽在不言而喻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