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火的鲁迅先生
1926年9月2日清晨,响亮的汽笛声划破薄薄的晨雾,回荡在渡口的上空。鲁迅默默地站在船舷边,这艘客轮,此时正开往厦门。这个福建南部的小岛在鸦片战争结束后成了通商口岸,从而有了特殊的地位。
鲁迅应聘的厦门大学坐落在南普陀寺山脚,前临碧海,后靠青山,正对着鼓浪屿,景色优美。他在厦门大学国文系担任教授,但每周课时并不多。所以初来厦门的时候,鲁迅打算住两年,除去教书之外,再兼做一些研究工作。
当时的厦大以理科为主,文科较为薄弱。文科新换负责人后,成立了国学研究院。鲁迅受聘时,除了教课外,并担任国学院的研究教授,准备整理出版自己写的两本文学著作。然后花两年的时间,专心致志地写他的《中国文学史》。
鲁迅以为,厦门要比北京开明些,在思想上的禁锢没那么严。但到厦大没多久,他就发现,厦门骨子里和北京一样“沉沉如死”。甚至有些地方还不如北京。当时厦大校长林文庆,是个英国籍的中国人,思想比较保守。在厦大提倡的所谓术研究,除了《四书》《五经》之外,加上一部《古文观止》,便是全部的国学。
最让鲁迅反感的是每周四上午的周会,教授们要上台演讲,但是题目无非是些陈腔滥调。学生们根本不去参加,整个会场冷清清的。
1926年10月10日下午,国学院开成立大会,林校长在台上发表演讲说:十几年前,他到北京参加北洋政府召开的医学会议,会上讲到医学专门名词,大家都主张用洋文,废弃中国固有文字,令人痛心切齿。所以,他担任校长以来,就不遗余力地提倡国学,这次成立国学研究院,聘请海内名人研究,也是要努力做到“保存国故,罔使或坠”(意思是要保存国家故有的学术)。
鲁迅本来就主张医学术语使用英文,意见和林文庆相反。何况林文庆居然把这个当成提倡国学的理由,更使他觉得对方很浅薄。道不同不相为谋,鲁迅想缩短在厦大任教的时间。
但没多久,学校为了借助鲁迅的名气来装饰门面,校长邀请他在周会上演说。鲁迅想到林文庆之前说过的话,决定反驳几句。10月14日那天,就是鲁迅上台演讲的日子,不少学生听到消息后,纷纷去了大礼堂。
看到鲁迅缓步走上讲台,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后,便开始了富有鼓动力的讲题:《少读中国书,做好事之徒》。这次演讲一扫历来的陈腐空气,整个礼堂都活跃起来了。鲁迅的声音回荡在礼堂里:“你们青年学生,多是好学的,好读书是好的。但是不要‘读死书’,还要灵活运用。不要‘死读书’,还要关心社会世事。不要‘读书死’,还要注意身体健康。……你们暂时可以少读中国古书,如果要读的话,切不要忘记:明辨,批判,弃其糟粕,取其精华。”
他针对复古读经的时弊,深刻指出:“此我所以指窗下为活人之坟墓,而劝人们不必多读中国之书者也。”话毕,台下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学生们思考着先生的话,而坐在主席台上的校长却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演讲以后,厦大的教授对鲁迅侧目而视,但他却不管不顾。自从他来到厦门大学以后,全校的学生都活跃了起来,尤其是文科系,出现了生机勃勃的景象。有许多有志青年,听闻这次热血沸腾的演讲后,纷纷转学到厦大来。每到鲁迅上课时,本校的,外校的学生济济一堂。教室坐不下,有人就站着听。还有不少学生去拜访鲁迅,希望得到先生的教诲。
为了鼓励学生们提倡新文艺,鲁迅还抽出时间来,替学生们创办的两份刊物《鼓浪》和《波艇》,并帮他们审稿、改稿、编定版式,选择图案,还在刊物上撰写文章。谁知好景不长,鲁迅与校方的又一次冲突爆发了,这次冲突促使了鲁迅的辞职。
在学校召开的一次国学会议上,林文庆宣布说:学校基金短缺,所以决定削减国学院的预算。国学院成立时间虽然不久,但是会开了不少次,原本预定出版的专著也已经正式预告了,更何况原来还有一个庞大的计划,编著《中国图书志》,这本书的编辑名单也已经确定下来。现在突然宣布说没钱,连原本计划的周刊都要搁浅。
这对国学院的教授来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整个会场死气沉沉的。好半天,才有人发言说希望校长能顾全大局收回成命。但林文庆认为,这是校董会的决定,不能改变。这个瘦高的,有着英国绅士模样的男人用不屑的眼光环顾着与会的教授们,说:“这是校董的意见。校董出钱办学校,有钱的才有发言权!”听了这句话,会场上鸦雀无声,与会者们一时都怔住了。
鲁迅早对厦大这个国学院不抱希望了,但看到校长这样公然侮辱教授们,不由勃然大怒。他猛地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大洋,啪一声拍在桌子上,高声说道:“不是要钱么?有钱才有发言权,我也有。”然后,他滔滔不绝地驳斥了校长的意见,对林文庆公然侮辱教授提出强硬地抗议。
林文庆先是吓了一跳,正要发作,一看是鲁迅,便有几分气馁,又自知理亏,他生怕事情闹大,对自己不利。几位教授看在眼里,也纷纷起来发言要求林文庆转请校董收回成命,维持原来的预算。林文庆就坡下驴,忽然又显得慷慨起来,还答应说:“只要你们有稿子拿来,立刻可以印。”
鲁迅心里清楚林文庆的这些话是靠不住的,于是决定不等学期结束,考试一完,改毕试卷,就立刻离开厦门。这个消息在学校里传开之后,学生们怀疑鲁迅的辞职决定是因为受到那位大学秘书兼理科主任的排挤而作出的,便集结起来,喊出了“打倒总秘书,建设新厦大”的口号。一个轰轰烈烈改革学校的运动开展起来了。
那时的日报上登满了关于厦大学潮的消息,学生张贴标语,指责校政,要求彻底改变封建主义的奴化教育。学潮一天比一天猛烈,不停地冲击着林文庆的校长位子。他开始惊慌失措起来,对鲁迅又是挽留,又是饯行,在暗中却散布流言飞语,千方百计地拉拢别的教授,并把一切罪名都推到了鲁迅的头上。
“他是有意来捣乱的,不是来教书的,所以北京的位置都没有辞掉。”林文庆造谣说。“是的,是的,他根本就不是来教书的,我知道得很清楚。”有人顺着林文庆的口气,连忙接过了话茬儿,“在北京的时候,我就听说他爱到处煽风点火。”“这回,这学潮可是闹大了,像火在蔓延,扑都扑不灭。”
“可不是吗,放这把火的就是鲁迅,他放完了火,就自管走路,而我们却还得在这儿忍受着烟熏火燎。”这些偱旧的教授们唉声叹气地说着。
这些话也传到了鲁迅的耳中,他绝不计较个人的毁誉得失,一切谣言,听其自然,他照旧像往常一样工作:写文章,改稿子,接待来访的青年们。他鼓励学生们多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继续把平民学校办下去。在厦门短短的四个月里,单就文章而言,他就写了将近20万字。
鲁迅的思想深深地印入了厦门青年的心里,点燃了他们前进的希望。说是火吧,这些文章确实像是熊熊的火把,有的人害怕它,担心它烧毁自己;有的人却从这里取得温暖和光亮,在它的照耀下看清了社会和个人的前途。改革的风潮方兴未艾,战斗正未有穷期。鲁迅曾经含有深意地说:这几年真的变成火老鸦了,到一处,烧一处,这回竟被指为“放火者”。但他又说:“放火者就放火者吧!”
1927年1月15日,鲁迅写了一封便函,再次把聘书退还学校。原本预定的2年期限,只待了不足半年。但在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他在厦门播下了自由民主的火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或许就是这一点光亮,照亮了不少学子前进的道路吧。
入选理由:
崇拜鲁迅的理由之一就是,他的杂文是朵火花,在那个黑暗的社会里点亮了不少人的眼睛。
阿离之言
中国笔名最多的文人是谁?有人统计出来,一个叫周树人的作家的笔名居然有181个之多,其中最有名的那个,叫“鲁迅”。
江湖传闻,鲁迅为啥频繁更换笔名,是因为他太牙尖嘴利,得罪的人太多,不得不“破帽遮颜过闹市”,频换笔名上报纸。后来他红了,被骂的人也不敢光天白日里对他下手,所以才得以长期用一个名字。
要说鲁迅的一生,真是跌宕起伏。小时候家里有点钱,原本以为可以当公子哥儿,结果不幸中落,他险些沦为乞丐。还好他头脑聪明,跑去读书,又给他考上了公费留学,去日本读医学。医生这职业旱涝保收,结果他不干,要当作家,又改了行。
当了作家的鲁迅,喜欢的人说他是“匕首”“投枪”,讨厌的人骂他是条冰冷的毒蛇。无论是武器还是毒蛇,都说明了他的富有攻击性。林语堂说鲁迅不是文人,是斗士,还举了海涅的例子。那个德国诗人希望自己死掉后,棺材里面不要放笔,放一把剑最好。他认为,鲁迅的棺材里面也要放剑,不对,是匕首。
其实,武侠小说里有句话是:一寸短,一寸险。鲁迅这人确实适合用匕首,一击必杀。他赖以成名的“匕首”就是他的杂文。后人说他的杂文充满攻击性,当然,在那个历史崩溃的大时代背景下,站得高的人看到的黑暗越多,越希望所有人醒悟,冲破这黑暗。特别是鲁迅这种弃医从文的人,他的理想是在精神上治疗当时麻木的中国人。
鲁迅有篇文章说,一群人被关在密封的铁屋子里,有些人在睡梦里毫无知觉地死去,有些人醒了,却要承受着清醒又不得其路而出的痛苦。我以为这清醒的人里面,也有鲁迅的身影。他是医生,他的病人是整个死亡中的中国社会。所以他见惯了生与死,看惯了各种疯狂——使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的疯狂。但他不能逃避,因为他是医生,他要治病,就必须去了解病人,体验病人的痛苦,为此他甚至故意去违反治安,以求坐牢。
有人说,鲁迅的意义在于,他以自己柔弱的身躯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有尊严的人,该如何永久地表现和恶势力战斗的不妥协的精神。他自己写过的,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和惨淡的人生。所以,鲁迅这个名字,是与反抗相联系的,是在与各种势力的对峙中显示自己的。倘若他的对手都消失了,那战斗还有什么意义?
后期的鲁迅永远有着苍白的脸,穿着黑色棉布长袍,短而桀骜的头发,这构成了画像和雕塑上鲁迅的形象。然而就是这个瘦弱的人,始终以一直笔直的姿态站在文学史上,永不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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