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对于评点这样一份宝贵而丰富的遗产,今天我们有责任将它整理、研究与发扬光大。汇评,就是一种很好的整理方式。
文学名著评点的汇辑工作,原盛于明代。当时,由于社会经济的发展,板刻事业的进步,作者、读者、出版商从各自的立场上分别认识到了评点的价值,同时又受到了解经之作“集解”“集说”“义海”“纂言”“辑说”“义丛”“会说”之类的直接影响,于是在历史与文学的名著作品中陆续出现了“评林”“合评”等汇评式编著。较早且形成影响的有凌稚隆辑《史记评林》《汉书评林》等。之后,明清两代各种文集乃至小说的集评层出不穷,诸如杨慎选《合诸名家合评三苏文选》、周珽辑《唐诗选脉会通评林》、李廷机选《新刻注释草堂诗余评林》、于光华编《文选集评》等等。这些汇评本多数是用心汇辑、认真出版的,充分显示了它们特有的文献价值、理论价值与传播价值。
汇评本的文献价值显而易见。在网罗一时有关名著评点的目标下,必然保存了大量或罕见、或珍贵的材料。一部《史记评林》,汇集了自汉晋至明代嘉、隆年间百余家论评《史记》的文字,保存了十分丰富的资料。茅坤为此书作《序》称:“犹之采南山之药,而牛溲、马渤、败龟、破鼓,君无不以贮之箧而入之肆,以需异日仓公、扁鹊者之按而求也。……噫,此编也,殆亦渡海之筏矣。”(凌稚隆辑校,李光缙增补,于亦时整理《史记评林》第一册,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它确实为后来研究《史记》者铺设了一条坚实的道路。然而,在其引用的百余家书目中,至今不少已经亡佚,就赖此书以存其吉光片羽,这就显示了它的文献价值。这也诚如《四库总目提要》评《古文集成》的汇评所云:“所录自春秋以逮南宋计文五百二十二首,其中宋文居十之八,虽多习见之作,而当日名流其集不传于今者,如马存、程大昌、陈谦、方恬、郑景望诸人,亦颇赖以存。所引诸评,如槐城、松斋、敩斋、郎学士、戴溪笔议、东塾燕谈之类,今亦罕见。其书且有未知其名者宋人选本,传世者稀,录而存之,亦足以资循览也。”(《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本)
为了保证我们的汇辑也具较高的文献价值,故在主观上也是力求穷尽当下所存的评本。比如《西厢记》一剧版本繁多,现存明刊本(包括重刻本)有110余种,清刊本也有70种左右。自日本学者传田章作《明刊元杂剧西厢记目录》以来,已有多种专论、专著著录或考论其各种版本的异同优劣。粗看起来,人们对其版本的搜求与著录已经网罗殆尽。其实不然,如现存的少山堂本《新刻考正古本大字出像释义北西厢》,刊于万历七年,是弘治本后万历年间最早的《西厢》刊本(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东亚图书馆藏刘应袭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评西厢记》有牌记云梓于“万历新岁”。此“新岁”是指新的一年,而并非是“元年”。据李贽批点《西厢记》的具体情况及文本批评文字,此书当刊于万历后期),比人称“《西厢记》评点史上的发轫之作”(谭帆《论〈西厢记〉的评点系统》,《河北师院学报》1990年第2期)徐士范本《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早一年。然而由于此本藏于一个比较特殊的图书馆,致使长期“藏在深闺人不识”。这个图书馆是日本东京的御茶之水图书馆。这是一个“妇人专用”的图书馆,一般只提供18岁以上的女性阅读,所以连当年在不远的东京大学工作的传田章教授编写《明刊元杂剧西厢记目录》时也著录为“未见”,东京大学名教授田仲一成所撰《关于十五、六世纪为中心的江南地方剧的变质》一书中详论明代“《西厢记》诸本”时也未论列,至于他国学者更未置一词(蒋星煜《论徐士范本〈西厢记〉》:“而万历七年(1579)金陵胡氏少山堂刊本……过去我国戏曲家也从未有过评述。”后也未见有人评述。见《〈西厢记〉的文献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故往往被研究者所忽略。其实,这是一部很有价值的评点本。笔者就设法将此本的评点抄出,辑进我们的汇评本。与此情况相近,新近发现的刘应袭评点的《李卓吾批评合像北西厢记》,也是一部稀见的孤本,藏于美国伯克莱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也辑进了我们的汇评本,都增强了我们汇评本的文献价值。可以说,本丛刊各汇评本都辑进了数量不等的珍本,特别是杜诗的汇评本,收罗了大量的稀见的稿抄本、孤本,一旦问世,都可给学者提供不少有用的文献数据。我们在整理汇评的过程中,还发现了不少评本本身就辑录了一些后来亡佚的评点文字,十分珍贵。例如在金批系统的《西厢记》中,有一种《朱景昭批评西厢记》,系抄本,其书中录有王思任批语数则,十分罕见。本来,王思任有关《西厢》的评论文字仅见两篇,一为《三先生合评本北西厢》的序言,一为《王季重十种》中的《王实甫〈西厢记〉序》。至于是否有过“王思任《西厢》评本”,却早成为一桩学术公案。傅惜华先生《元代杂剧全目》等重要书目都将它列出,但也都无法提供文献证据。蒋星煜先生因而认为它“并不存在,王思任尝为《三先生合评本北西厢》作过一篇短序,因此书流传不广,后人以讹传讹,王思任‘作序’本竟成为王思任‘评本’了”(详见蒋星煜《王思任评本〈西厢记〉疑案》,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2期)。但是,我们在整理汇评本的过程中,发现就在王氏身后不久的同乡朱璐批本中录有几条罕见的王氏批语,这就不能不使人相信确实有王氏评本的存在,并进一步了解王思任的戏曲观点(
参见韦乐《清代〈西厢记〉评点研究》,复旦大学2010年博士学位论文)。与此同时,也更使我们明确汇辑文学名著的评点本,将会使我们发现更多的文献资料,推动文学研究的进展。
汇评本的文献价值不仅仅表现在文论方面,而且对于鉴别各本的先后、优劣与真伪等也具有实用的意义。特别是在明代,评点盛行,书商见有利可图,往往用抄袭、托名的办法纷纷炮制,搞得同一种名著、同一个评家的名下不断冒出不同的版本,各本间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真假难辨。但假如将它们汇辑在一起,冒牌的狐狸尾巴马上会显现出来。这种现象,在《西厢记》出版过程中表现得特别突出。或许是由于《西厢记》故事特别能打动人心,篇幅又比之《三国》《水浒》之类较小,刊刻的成本不大,出版的时间迅速,因此,其不同的版本、包括评本恐怕比之任何一部小说戏曲更多。据目前所知,《西厢记》的评点本尚存20余种,其中显然有一些是抄袭前人、临时拼凑的急就章。我们且看《西厢记》“楔子”中老夫人说“因此俺就这西厢下一座宅子安下”一句后的评语就可略见一二:
容与堂本李卓吾眉批:老夫人原大胆,和尚房里可是住的?
孙本眉批:老夫人原大胆,和尚房里可是住的?
三先生合评本眉批:和尚房岂可内家住?老夫人甚欠明白。
魏仲雪本眉批:老夫人原大胆,和尚房里可是住的?
徐笔峒本眉批:老夫人原大胆,和尚房里可是住的?
从中可见,这句批语自容本之后,孙本、魏仲雪本、徐笔峒本都是一字不差在照抄的。三先生本的文字虽然不同,但语意也是一样的。再看“楔子”中张生叹曰“暗想小生萤窗雪案,刮垢磨光,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何日得遂大志也呵”之后,容与堂本旁批:“不独你一个。”后三先生合评本、魏仲雪本眉批、徐笔峒本眉批也都照样批曰“不独你一个”。诸如此类相同的批语极多。在当时,孙、魏、徐等都颇有名气,似不会这样张狂抄袭。合理的推测,当为书商借用他们的声名来炮制赝品。汇辑本将不同评本的批语汇辑在一起相互比较,犹如葱拌豆腐一样,其评本的真伪优劣就一清二楚。
汇评的理论价值,就在于它能集各家之说于一处,“可以融会群言”(《四库全书总目》关于张凤翼《文选纂注》的提要),在客观上形成了对于批评对象的一种个案批评链,方便人们在纵横比较中认知历史,认知真谛,认知方向。这种比较的优势,是由于就某一篇文章,某一种观点,某一类表达不同的批评鳞次栉比地集中在一起,给人以一种短兵相接、针锋相对、一针见血、痛快淋漓的冲击。例如刘浚的《杜诗集评》在汇评《八哀诗·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处共引录了朱鹤龄、李因笃、吴农祥、王士禛等人批语多条。在这些人的众多批评中,一般多作赞扬语,而王士禛则发表了与众不同的意见,说:
《八哀诗》本非集中高作,世多称之,不敢议者,皆揣骨听声者耳。○《八哀诗》最冗杂,不成章,亦多呓语,而古今称之,不可解也。
后来有人进一步批评《八哀诗》“拉拉杂杂,纷乘庞集”的缺陷。这类批评十分尖锐,读后足能增进人的见识。
同时,汇评将前后不同时代、具有不同思想品格、艺术趣味的批评家的观点汇集在一起,它实际上成了有关名著、有关作家、有关问题的一部接受史、阐释史,从中可以看出不同时代的哲学观念、学术思想、文学观念之异同与演进。在这里,可以看到后人的批点不仅仅在于发表不同的批评意见,也有补充、完善、发展性的。如对杜甫《发同谷县》一诗,吴农祥称该诗“一气读,一笔写,相见寻常事却说得骇异不同,此人人胸臆所有,人不道耳。”对此,吴广霈补充说:“非人不道,实人人道不出耳。”从“人不道”,到“人道不出”,就进一步突出了杜诗的超妙和难以企及,是一种发展。有些问题也将会沿着同一个大方向论述得越来越深入。这在关于论定《西厢记》之类歌颂青年男女爱情的作品中表现得比较突出。当时抒写的青年男女违反封建礼教而自主恋爱,就容易在社会上引起争议。在这漫长的争议过程中,评点都从不同的角度来肯定《西厢记》的爱情描写,充分地展示了阐释、接受《西厢记》的历史过程。
评点与汇评工作的文学价值,还表现在各抒己见的过程中,在理论上丰富与发展了中国古代的文学批评的内涵。首先看我国古代的写人论。在宋明以前,以诗文批评为基点的文论,虽然也偶而涉及人物批评,但很不充分。元明以后,随着小说戏曲创作的繁荣,中国的写人论也得以迅猛发展,特别是在传统哲学与画论的影响下所形成的“形神论”,在小说与戏曲的评点本中得到前所未有的丰富与完善。作为形神论的补充与发展,在中国古代文论中、特别是在小说戏曲的评点中,又引人注目地提出了一个富有创意的理论范畴“态”。“态”超越了描写对象的形与神,而又相容了人物形象的神与形。正因为“态”具有形神兼容而又超越形神的特点,它似无形而有形,说有形而实无形。可见,“态”,就是传统写人论中超越形神的一种特殊的审美境界,具有相对独立的品格。它又与现代的所谓“体语”“态语”“体态语”“态势语”“人体语言”“肢体语言”等方面的理论具有相通之处,故值得我们重视(参见李桂奎、黄霖《中国古代写人论中的“态”范畴及其现代意义》,《学术月刊》2007年第11期)。
评点也丰富、发展了传统的范畴论。如戴问善在《西厢引墨》中提出的“恰”,指的是《西厢记》作者写出了一般人不能道出的读者对作品的接受期待。换一个角度看,也就是剧中人物的一言一行都最恰当地表现了当时的心理状态、性格特征与身份处境等等。这个“恰”与“真”、“自然”等范畴的意思有点接近,但也略有差别。“真”是侧重在作品所反映的客观世界作为标准来加以衡量,“自然”也关系到主体表现的角度上加以考虑,而“恰”是侧重在从主体表现的角度来批评,又融入了读者接受时的感受,所谓“盖人人心头口头所恰有”者也(参见韦乐《清代〈西厢记〉评点研究》)。又如方拱乾批点《杜诗论文》时以“绪”论诗,也值得注意。“绪”字本义是丝线的端头,由此而衍生为清理头绪之意,就有思路、线索、条理的意思,再有余留,遗下之意,所谓“余绪”等等。此“绪”字自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引进论文,说“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之后,至宋明以下用“绪”论文者渐多,到清代使用者更为普遍。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中,方拱乾在卷首的题识和序言中提纲挈领地申述了有关“绪”的理论,又辅以大量的批点,将“绪”这个范畴突出了出来,不但成为他论文的一大特色,同时也丰富了中国古代文论的宝库(参见曾绍皇《杜诗未刊评点的整理与研究》,复旦大学2010年博士学位论文)。
在明清两代的评点中,“文法论”的蓬勃发展也特别引人注目。“文法论”,就是在《古文关键》卷首《总论看文字法》所总结的多种“作文法”之后,加以发扬光大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就在评点中提出了诸如“躲闪法”(第二十一回)、“捷收法”(第五十七回)等文法,虽然比较零碎,但明确概括了一些“文法”。到金圣叹在批评《水浒传》时就比较系统化了。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就集中总结了“倒插法”“夹叙法”“草蛇灰线法”“大落墨法”等近20种法。后来的毛纶毛宗岗父子、张竹坡、脂砚斋等又有所发展,名目更多,如“回风舞雪、倒峡逆波法”“远及近、由小至大法”“横云断岭法”“偷度金针法”等等。这些叙事“文法”,虽然有的含义比较模糊,但它毕竟形象地总结了不少叙事文学的表现手法和形式美,不但推动了以后的创作,而且对今天也还是有一定的借鉴作用的。
文学名著的汇评本还有巨大的传播能力,这是由于评点这种批评形式是随文下笔,即兴感言;有批有点,点到为止;文笔灵动,余意不尽,所以不论男女老少,读来明白好懂,饶有兴味,常常会爱不释手,容易接受与传播。如今将它们汇集在一起,犹见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更能引人入胜,“兴起其嗜学好古之念”(黄汝亨《批点前汉书序》,《寓林集》卷一,明天启四年刻本卷首),很能引发读者的阅读欲、想象欲。更何况大量的评点之作是面向广大青少年学子的。它们作为古代教学的实用教材,如今又将有关评点汇辑在一起,省去了许多查觅翻检之劳,这正如王世贞《史记评林序》所言:“盖一发简而了然若指掌,又林然若列瑰宝于肆而探之也。”这就自然会得到广大家长与学子的普遍欢迎,拥有了巨大的市场,从而使一部部文学名著经汇评的新包装后,以一种新的面貌,又一次得以传播。
三
汇评在保存有关文献、总结理论批评、传播文学名著等方面有如此重要的作用,这就是引起我们重视这一工程的根本原因。再看当前古籍保存的实际情况,国内外各大图书馆还尘封着相当数量的评点本,由于长期以来对评点的忽视,致使这些多为孤本、罕见本的评点本不少已在存亡之间,急待抢救、整理和研究。这就更使我们下定决心,对尚存的文学评点本进行一次广泛的调查、辑录、考辨、整理与研究。
当然,在我们的前辈与同行中,早有一些有识之士在这方面作了努力,特别是在一些小说名著的汇评方面,已经取得了可喜的成绩。早在20世纪50年代,俞平伯就开始对《红楼梦》的脂评进行整理,60年代有《聊斋志异》汇评,至80年代以后,《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儒林外史》《红楼梦》等都陆续有了汇评本。近年来,一些唐宋诗、词、散文等也有若干汇评之作。但是,总的说来,除小说文体的汇评之外,多数工作显得比较零碎,不成系统,疏漏与阙略也多。有鉴于此,我们这次的汇评工作,除小说之外,准备将历代文学名著的评点有系统地进行收辑与整理。从《诗经》《楚辞》《文选》一类文学经典,到陶渊明、杜甫、韩愈、柳宗元、苏轼、归有光等诗文别集,再到《西厢记》《琵琶记》《牡丹亭》等戏曲名著起步,开放性地逐步扩大范围。这一工作实际起步于2006年,屈指算来,已近十年,但由于这一工程规模浩大,困难多多,非亲历其事者,恐难知其中之甘苦。令人欣慰的是,同时也得到了各方专家的关注与支持,故还是一步一步地在按计划前进。我们将成熟一部先出版一部,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当全部告竣付印之时,再集中推出一套比较完整的中国古代文学名著汇评的丛书,以飨读者。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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