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小律花雨集》是清代薛雪所编,共二卷,另有续集一卷,共录诗800首,多晚唐作品。此书世所罕见,有清乾隆十一年(1746)江南薛氏扫叶庄刻本,现藏于国家图书馆。
一
薛雪(1681—1770),字生白,号一瓢,又号扫叶山人、槐云道人、磨剑道人、牧牛老朽。祖籍河津,生于苏州吴县,主要活动在康雍乾三朝,以医名世,年90而卒,生平载于《吴县志》。薛雪家学丰赡,唐代诗人薛能是其远祖,曾祖父薛虞卿是文征明的外孙。青年期游于横山叶燮之门,受诗古文辞之学,有入世之志,25岁参加康熙南巡迎驾,献诗,未遇,后54、56岁两征博学鸿词科不就,隐于吴县,以行医为主。薛雪交游甚广,既有官场之人,也有方外之士,交好者有沈德潜、袁枚、叶长扬、黄尊古等。薛雪受儒家影响颇深,其晚年“欲自附于周、程、张、朱之后”。(
袁枚《袁枚全集新编》十五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同时又钦慕释家之学,与方外之人多有诗相赠,其他作品中也常见释家语。薛雪心笃情深,胸次孤清,为人风雅任诞,乃吴中名士。沈岩称其“极物外跌荡之致,独不耐世味猥琐龌龊”(
薛雪《斫桂山房诗存》,《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清雍正乾隆年间扫叶庄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沈岩序)。薛雪精于诸艺,尤工诗,然为医名所掩,沈德潜称“余友薛君一瓢,能文章、娴骑射,医学、绘事又其余也,而平生所好者,独于诗”(
薛雪《一瓢斋诗存》,《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清雍正乾隆年间扫叶庄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沈德潜序)。其著述颇丰,现存世者有《周易粹义》《医经原旨》《重校内经知要》《一瓢诗话》《一瓢斋诗存》《斫桂山房诗存》《抱珠轩诗存》《吾以吾鸣集》《扫叶山房诗存》《唐人小律花雨集》。
《唐人小律花雨集》薛雪自序中称“乾隆十有一年,次岁丙寅上元日,书于我读斋中”。此时乾隆朝正值太平盛世,益于文化发展,苏州更属人文渊薮之地,文化氛围十分浓厚,是清代诗学最发达的地方,薛雪时年66岁,已属晚年,入世之心已泯,潜心医术、诗歌。选此集的原因,首先是因阅洪迈《万首唐人绝句》,“病其拉杂漫收,略无旨趣”。故择“音韵悠扬,丰神骀荡,词浅味深,令人吟绎不尽者”凡五百首,名曰《唐人小律花雨集》。其次是薛雪本人偏好七言绝句,参照其诗集,七绝所占比重最大。最后是引导诗歌的发展,指导初学者写作,正如在《赘言》中所说“是集恐诗道沦胥,沿洄不返,故为之另开捷径,直达康衢”。可知此集是一本十分严肃的唐诗选本,以审美为旨归,是薛雪诗学思想的体现。其书成后,又于南园吟社中,与诗友试背唐绝句,“不拘次第,随笔录出,或多至数十篇,或竟不能及数篇者。各各背讫,恰得三百篇无奇焉。反复吟绎,律和声永,语多警策”。名之为《花雨续集》,与《花雨集》并付梓。
《唐人小律花雨集》薛雪自叙中称“小律”指即七绝,“善学者由此而遍及诸体”,全书所录皆是唐人七绝;“花雨”乃释家语,敦煌文中“香饭云下,天花雨空”(
《全唐文新编》第四部,第五册,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小窗幽记》中“空门洗钵,花雨纷纷”(
陈继儒《小窗幽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指釋家大德说法或顿悟时的殊胜祥瑞。薛雪在自叙中称其所选之作“读之宛如天花雨空,各各妙香新好,非殷红委绿所能仿佛”,可见他对所选之集自负甚高。
世存《唐人小律花雨集》一为二册本包括正集、续集,曾为程定谟(
程定谟〔?—1837〕字心宇,号醒雨,清代昭文人,历任安徽庐江训导,翰林院典簿)所藏,一为单册本,仅余续集,曾为吴荣光(
吴荣光〔1773—1852〕字伯荣,号荷屋,广东南海人,嘉庆戊午举人,己未进士。)校阅,皆为薛雪所居扫叶山庄的私刻本。
程藏本第一面空白处有四方印章,自上而下分别是:希蜀老侠、庐江校官、程定谟印、心宇,可知此本曾为道光年间程定谟所收藏,下一页是牌记:唐人小律花雨集扫叶庄藏板。其后叶长扬序,行款为6,行格12,字体为楷体,共三面,后有印章二枚:叶长扬印、太史之章。其余行款8,行格19。上下单边,左右双边,版心由上自下分别为:唐人小律、单鱼尾、花雨集、页数、扫叶庄。卷下26至27页夹缝印有“荣茂彩记”四字。续集前有印章两枚,分别是元片冰山、宝菊斋,印主不详,其后是薛雪自叙,版式与正集相同。此本无评点批注,部分诗歌有红色圈点。
吴校本《唐人小律花雨续集》,正集已佚。封面、序,皆脱落不见,目录之后为所选之诗,中有吴荣光墨批。行款8,行格19,上下单边,左右双边,版心同程藏本。所录诗歌结尾有“南海荷屋校阅”,此本刊刻年代不详。
二
《唐人小律花雨集》体例周详,其安排顺序如下:首列同学叶长扬所撰之《唐人小律花雨集序》,序中对薛雪其人及其诗学造诣予以高度评价,认为其人乃“奇才与高士”,在诗歌上“辨其源流,明于历代正变升降之故,上自风骚以迄汉魏六朝唐宋诸家,论说所至,元元本本,殚见洽闻”。同时点出编选缘由,即“以《万首唐人绝句》之选之泛滥而无旨趣也”。指出是集价值所在“俾学者知所从入之路,实足以嘉惠后进,以昭示来兹”。次列薛雪自撰之《唐人小律花雨集叙》,叙中自述编选原因,即对《万首唐人绝句》不满,故而选此集以指导学诗者。同时对此集之名、所选诗歌数量加以说明,并强调了此集的选诗标准。自叙之后是薛雪所撰《唐人小律花雨集赘言十二则》,赘言中详述了选集的宗旨,并主张“悟入”,提出“六妙”一说,从中可窥见薛雪的诗学思想。赘言后是目录,标明各卷所选作家及其选诗数量,所列诗人顺序,据有唐之世,第次而下,以虞世南为首,终于无闷。次选诗正文,按目录逐一排列各作家,与清人用韵不合之诗标记出。选诗凡500首,136人,上卷主要为初、盛、中唐诗人,76人,226首诗。下卷为晚唐诗人60人,274首诗。不录帝王后妃及诗人杜甫。薛雪在赘言中说是尊唐代之所尊也,尊诗家之所尊也。
《唐人小律花雨集续》前有薛雪自叙,解释此续集的由来,其后体例同于正集。选诗共300首,王建22首最多,其次是李商隐11首,杜牧10首,录诗与正集有重合,亦以晚唐诗为主。续集成书之后南院吟社诸人皆谓“唐人小律,除君王、后妃、杜少陵不敢去取外,可谓无遗憾”。可知薛雪此集被时人所认可,在一定程度上可反映当时的诗学思想和审美观念。
薛雪《唐人小律花雨集》的编选态度通达,虽有偏好,却不拘泥一家,所选诗人甚多,初盛中晚皆有所涉及。薛雪是站在诗歌批评的立场上,选取最优秀的诗歌作品,指导初学者写作。
首先从题材上看,薛雪对于选择诗歌题材观念比较通达,各种题材的诗歌都有选录。其中占比例最大的是赠别酬答诗约105首,闺怨类及爱情诗约85首,羁旅行役和咏物类各约50首,怀古咏史、边塞、山水、民歌、悼亡各10至20首,另有或写一时心境、或写回忆、日常生活的100余首。由此可知,《唐人小律花雨集》所选之诗以男女爱情和朋友之情为多。其次从所选诗歌的时代来看,初盛中晚诗歌占比例:初盛唐诗52首,约占10%;中唐诗174首,约占35%;晚唐诗274首,约占55%,所选诗歌以晚唐为主。所选之人,李商隐诗最多54首,其次杜牧31首,再次元稹、韩偓各24首。对于备受推崇的李白、王昌龄的七绝选录虽高于盛唐诸家,但远低于晚唐的小李杜、温韦等人,分别是9首和12首。对于历代所推重的杜甫,作者并未入选,原因并非是薛雪不推重杜甫,而是其过于推崇杜诗,正如他所说是“尊诗家之所尊”,他在《一瓢诗话》中多次给予杜甫以极高的评价。所选诗歌风格多样,萧散自然、清新俊逸、深婉缠绵、豪放落拓皆有,而以清新俊逸、深婉缠绵者为最多。体裁上,此集仅选七绝,清人唐诗选选绝句者不多,根据孙琴安《唐诗选本提要》所录,今可见者仅10种,仅录七绝者除本集外仅有陈法祖的《中晚唐七言绝句诗选》和陈溥的《唐人七言绝句诗钞》二种,可见此集十分珍贵。薛雪选七言绝句的原因有三,第一薛雪在《赘言》中已述,他认为“诗乃绝学,必须悟入”,而七言绝句“乃学人初地功夫”。“善学者由此而遍及诸体,上溯诸家,以窥风雅。若舍是而他图,未见其能诗也”。七绝体制短小,适于表现一时的体悟和灵感,无须如律诗需要经过精心的撰结,故易于“悟入”。第二是薛雪本人对绝句有特别的偏好,考察其诗集,绝句所占比重是最多的。
由以上可知,《唐人小律花雨集》所录诗歌皆为唐人绝句,时段上崇尚晚唐,于诗人首推李商隐,诗歌题材多样而以“情”为主,风格各异而以深婉缠绵为宗。其主要特征是兼收并蓄,但以“情致深婉”为主。
三
清初诗坛或尊唐或崇宋,诗歌创作上蹈袭前人,其流弊逐渐显露出来,到了乾隆朝诗论家们开始寻求新的路径,主张诗歌的独创性,薛雪之师叶燮就是其中翘楚。薛雪的诗学思想,在一部分上是承袭其师而来,同时又有独创之处,开启之后的“性灵说”,在《唐人小律花雨集》中可见一二。
此集的编选宗旨是“合乎六义,兼乎六妙”。这样的诗作“音韵悠扬,丰神骀荡,词浅味深”,令人吟绎不尽。其中“六义”即是儒家的诗学理论“风、雅、颂、赋、比、兴”要求诗歌要立意敦厚,体制停匀,合乎风雅。这是薛雪诗学思想中传统儒家诗学理论的部分。“六妙”一说则是薛雪首次提出,见于赘言:
诗有六义,人尽知之;中有六妙,人不知也。何为六妙?即所谓丰、神、境、会、气、韵是也。丰者,丰采;神者,神理;境乃得境;会乃会心;气是气度;韵则该乎风韵温柔,音节悠扬,立意敦厚,体制停匀,非若运会之运,不由学力所造者也。合乎六义,兼乎六妙,不独唐人诗中有之,自宋及今,未尝无此佳作,特患具眼不到耳。
首先,薛雪对“六妙”解释为:“丰者,丰采;神者,神理;境乃得境;会乃会心;气是气度;韵则该乎风韵温柔,音节悠扬。”丰采、神理、得境、会心、气度、风韵音节六者前代论诗家多有论及,并非薛雪原创,其贡献在于将六者综合起来,作为评价诗歌标准的一个方面,重视诗歌的审美效果。
其次,“六妙”中所包含的内容虽“虚”,但诗歌的“体格”包含其中,赘言说:“兹集专主丰、神、境、会、气、韵六者,其所分体格诸法,亦未尝不在其中。”即作诗的“实接、虚接、用事、前对、后对、拗体、侧体”等诸法都包含在这“六妙”之中。
再次,薛雪认为诗歌的“六妙”是“不由学力所造”,他认为:“学诗必有悟解,方能入手,不然即穷搜二酉,淹贯三通,欲历风雅藩瀚,何啻数仞宫墙?”与严羽“诗有别材,非关书也”相同,是对清初以来以学问为诗,以考据为诗风气的反拨,其“悟入”亦同严羽“妙悟”说,主张表现个人性情,已经包含“性灵说”的色彩在里面。
最后,“六妙”要求诗歌创作不傍门户,以审美为取向。在此集中虽然选录晚唐作品最多,但在序言和赘言中却并未刻意提及,而是说“合乎六义,兼乎六妙,不独唐人诗中有之,自宋及今,未尝无此佳作”。可知薛雪并不像部分选家以某个时间段为宗,而摒弃其他人或朝代的詩歌,而是认为只要诗歌本身的“合乎六义,兼乎六妙”,即是佳作。在这一点上,薛雪或受其师叶燮的影响,叶燮认为“苟于情、于事、于景、于理随在有得,而不戾乎风人永言之旨,则就其诗论工拙可耳,何得以一定之程格之,而抗言《风》《雅》哉?”(
丁福保《清诗话》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即认为诗歌只要表现诗人的珍视情感,不悖风人永言之旨即可,没有必要以前代为宗。
另外,此集的自序及赘言论诗中多引用佛家语如“天花雨空”“头头是道”“悟入”,可知薛雪的诗学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受佛家审美观念的影响。
通过以上对《唐人小律花雨集》薛雪选诗以及对自序、赘言的分析阐释,可见薛雪的诗学思想一方面承袭叶燮的理论,主张作诗不傍门户,自成一家,表现个人情感的同时不与传统儒家诗学的“六义”相悖;另一方面提倡“悟入”与“六妙”,这在一定程度上受释家观念影响,是对诗歌审美价值的肯定。其诗学思想已有浓厚“性灵说”的色彩。薛雪与袁枚为忘年之交,并得到袁枚的推崇,故可知薛雪诗学思想上承叶燮,下启袁枚,为其“性灵说”的先声。《唐人小律花雨集》作为有清一代少有的仅录七绝的唐诗选本之一,编选严谨,选诗精良,传播广泛,从中可略窥清中期的诗学风气和审美观念。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历代唐诗选本整理与研究”(16ZDA174)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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