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秋》笔削显义与《左传》叙战征存兵谋
元黄泽曾云:“《春秋》书法,须考究前后、异同、详略,以见圣人笔削之旨。”(元赵汸《春秋师说》卷下)清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上》亦称:“《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所以能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而后“有以独断于一心”。《左传》以历史叙事解释孔子《春秋》经,“博采诸家,叙事尤备,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因以求意,经文可知”
(唐陆淳《春秋集传纂例·三传得失议》)。由此观之,《左传》之历史叙事,当有得于《春秋》笔削书法之启益,尤其是前后、异同、详略、重轻之取舍与斟酌。
文辞以叙事为最难,而《左传》精工于叙事艺术,为诸家所推重。梁刘勰《文心雕龙·史传》推崇《左传》为“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唐刘知畿《史通·杂说上》称扬《左氏》之叙事,“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清方苞《古文约选·序例》,“序事之文,义法莫备于《左》、《史》”;
《左传义法举要》,“《左传》叙事之法,在古无两”。章学诚《论课蒙学文法》特提叙事之法,“离合变化,奇正相生,如孙吴用兵,扁仓用药,神妙不测,几于化工,其法莫备于《左传》”。刘熙载《艺概·文概》云:“《左氏》叙事,纷者整之,孤者辅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运化之方,斯为大备。”要之,从诸家之赞赏标榜,可见《左传》之工于叙事,不止是以史传经之功能而已。若论及中国叙事传统,自《春秋》开创经学叙事之后,《左传》发扬光大之,拓展为历史叙事、文学叙事。其中之笔削去取,详略、重轻、异同、前后,多发用于《左传》之叙事艺术中。方苞《史记评语》称:“纪事之文,去取、详略、措置,各有宜也。”此之谓也。
《左传》工于叙事,非其他典籍所可及;叙事门类中,尤其长于叙次战争。故五代梁敬翔谓是“纪战伐之事”,三国魏隗禧指为“相斫之书”。如晋楚城濮之战(僖公二十八年)、秦晋崤之战(僖公三十三年)、晋楚邲之战(宣公十二年)、齐晋鞍之战(成公二年)、晋楚鄢陵之战(成公十六年);以及齐鲁长勺之战(庄公十年)、晋秦韩之战(僖公十五年)、宋楚泓之战(僖公二十二年)、吴楚柏举之战(定公四年)、吴越槜李之役(定公十四年)、吴楚鸡父之役(昭公二十三年)、吴越笠泽之战(哀公十七年)等等,皆节次详明,兵法娴妙。吴阖生《左传微》卷四称:“《左氏》诸大战,皆精心结撰而为之,声势采色,无不曲尽其妙,古今之至文也。”清王源《左传评》卷一亦云:“千古以兵法兼文章者,唯《孙子》;以文章兼兵法者,唯《左传》。”马骕《左传事纬》卷三则称:“《左氏》叙韩原、城濮、鄢陵、鞍、邲诸大战,节次详明,兵法贤妙,而文气亦复郁勃,故文士良将,皆莫不好之。”由此观之,《左传》叙战之殊胜处有二:其一,征存兵法谋略,体现历史资鉴使命。其二,叙次战争成败,拓展传统叙事规模。本文拟以晋楚城濮之战为例,论述《左传》如何传承《春秋》笔削之书法,《左传》叙事如何發挥属辞比事之教,如何经由详略、重轻、前后、异同之措置安排,以表现叙事之艺术与资鉴之史观。清孔广森《公羊通义·叙》所谓“辞不属不明,事不比不彰”,诚哉斯言!
二、 《左传》征存兵谋与历史资鉴
历史编纂,必有其著述旨趣,或称之为史义、史观,以主道史料之搜罗、史事之取舍;指引辞文之损益,乃至于褒贬之依违。清方苞以《左传》《史记》二史传为典范,而倡古文义法,《书〈货殖传〉后》称:“义以为经,而法为之”,史事如何编比?辞文如何连属?此“法”之运用。于史传编纂之前、之中、之后,多已脉注绮交于史义、史观,进而体现于史传。章学诚论“《春秋》之义,昭乎笔削”,所谓“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者,即是史义、史观之发用。
《左传》一书,于编年体之发用,远较《春秋》成熟而赅备。晋贺循称:“《左氏》之传,史之极也。文采若云月,高深若山海。”后魏高祐曰:“《左氏》属辞比事,两致并书,可谓传史意,而非全史体。”吕祖谦谓:“《左氏传》综理微密,后之为史者,鲜能及之。”(以上并见清朱彝尊《经义考》)刘知畿《史通·繁省》引晋干宝《史议》,历诋诸家,而归美《左传》,以为“立言之高标,著作之良模”。近人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称美《左氏》书特色之一,为“叙事有系统,有别裁,确成为一种组织体之著述”。此与啖助、赵匡所云“叙事尤备,
颇见本末”,章学诚所言“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可以彼此发明,相得益彰。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清初魏禧著有《左传经世钞》二十二卷,《自序》云:“《尚书》,史之太祖;《左传》,史之大宗。古今治天下之理尽于书,而古今御天下之变备于《左传》。”举凡执大事、断大案、定犹疑、决权变,古今经世御变之要领,《左传》已先具备,而颇足参考与借镜。其中,《左传》叙次诸战役之成败,往往勾勒征存兵法谋略,盖缘于史乘之使命,为提供经验教训之资鉴为依归。
世之言兵法谋略者,多宗祖《太公阴符》《六韬》《三略》,或取法《孙子(武)》《孙膑》《吴子》《鬼谷子》以为足。不知前乎此者,有《左传》叙战,善言行军用兵之韬略。举凡蒐卒简乘,进攻退守,奇正之道、虚实之方、离合之术,要多灿然大备(参考张高评《左传之武略》)。由于《左传》叙战征存兵谋,提供用兵者随方而取则,为将者究心以淹通,是以古来名将,如蜀汉关羽、晋杜预、宋岳飞、明戚继先、清曾国藩,无不通习《左氏传》。明陈禹谟《左氏兵略》卷首,列古今名将通晓《左传》者六十余人;揭示《左氏》之韬略近百,持历史重演运用者为佐证,可谓洋洋大观。唐太宗曾与李卫公谈《左氏》兵法:“朕观千章万句,不出‘多方以误之’一句而已!”案:此言典出《左传》昭公三十年,伍员对吴王阖闾问:“伐楚何如?”伍子胥提出“三师肄楚”(三分疲楚)兵谋:“亟肆以罢之,多方以误之。”吴王采用长期消耗战略,于是楚“无岁不有吴师”,因而吴虽小而能敌大,兵寡却能击众。“多方以误之”之诡道奏效,吴于楚一败于豫章,再败于柏举,三败及郢。由此观之,《左氏》兵法,与《孙吴兵法》不同者,《左氏》兵法征存于战役之中,体现乎史事,佐验于战役,非凭空蹈虚发论可比。《史记·太史公自序》引《春秋繁露·俞序》孔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者明也。”《春秋》志在经世如此,《左氏》踵继《春秋》,成公十四年《春秋》五例,其五曰惩恶而劝善,可见经世资鉴之志无异。有此经世之志之义,故《左传》叙战,详叙重写兵谋,而略言轻点战事,此《左氏》之特识。有此别识心裁,故与后世详叙战况之如火如荼者,不可同日而语。
三、 城濮之战晋胜楚败,取决于兵谋之高下优劣
《左传》叙次春秋大小战役,为数在100场以上。交战必有双方或多方,结局自有胜负成败。《左氏》叙战,始终不忘历史之资鉴使命,揭示各大战役所以成败胜负之因素,往往不厌其烦。综考《左传》之叙战,影响双方战役成败胜负之缘因,大抵有五:太上为兵法谋略,其次为将帅性情,其三为士气盛衰,其四为武器利钝,其五为兵力多寡。五大因素之比重,依次递减,前三者最为关键。《左传·城濮之战》之叙战,可作上述命题之佐证。
《春秋》是一部霸史,重心在晋楚争霸,所以叙次晋楚二国事独详。荆楚自武王以来,吞灭小国,僭号称王,声势日益强大。整军经武,以进窥中原为终极目标。虽一挫于齐桓公召陵之盟,却于泓之战打败宋襄公。接着楚成王于僖公二十七年再率楚、陈、蔡、郑、许诸侯之军围宋,于是宋如晋告急,请求救援。话说晋献公晚年宠爱骊姬,陷害诸公子,引发晋国近二十年之内乱,自僖公四年(656)始,至僖公二十四年(636)止,骨肉手足相残,国家元气大伤。公子重耳于僖公二十四年返晋,由于有得于狐偃、赵衰、魏武子、先轸、颠颉、贾佗诸人才之辅佐,最终得土有国,是为晋文公。此时之晋国,百废待举,元气未复,既缺乏参加国际战争之经验,也不具备与强楚拼搏之实力,无论武器装备,军队数量,都远远不如有备而来之楚国。结果晋文公竟然允诺救宋,助宋抗楚。最终晋楚城濮之战,晋胜楚败。《孙子兵法·计》所谓:“多算胜,少算不胜”,是其中因素;而晋楚将帅之个性素养,良窳不齐,亦足以影响领道风格,与军心士气。
(一) 为何而战?明列指标;如何而战?攻其必救
《左传》叙战长篇,最见比事属辞之《春秋》教。就排比史事而言,多敌我相映,
两两相对。就辞文之损益而言,最详于战前之酝酿,次详于战后之收拾,而正面叙写战况,多用简括之笔,不过数行,一点便足(详下文“叙事模式”)。所谓详于战前之酝酿者,往往提示成败胜负之影响因素,作为历史解释(史观),且为此役之成败作张本。其中最为可贵,堪称《左传》叙战一大特色者,即在兵法谋略之提点。如僖公二十七年,《左传》叙“冬:楚子及诸侯围宋。宋公孙固如晋告急”之下,紧接晋国先轸、狐偃两段言叙,确定参战救宋,才有后续“蒐于被庐,作三军,谋元帅”之行动。先轸之发言,出之以提叙,所谓“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云云,已缜密勾勒出晋军为何而战之行动纲领,企图顺水推舟,层层递进,一举而四得。尤其取威、定霸二者,一旦成功,是何等政治效益?先轸因此战役提出指导方针,终极追求,其深谋远虑,盘算多方,可谓高瞻远瞩,胆大心细矣。僖公二十八年,《左传》叙城濮之战,其情节推展,即依循先轸提叙所云:报施、救患、取威、定霸。其次,狐偃之言叙,呼应先轸“为何而战”,提出“如何而战”之策略规划——攻其必救,战国孙膑围魏救赵兵法,即从此衍化。晋国既允救宋国,如何作战方能成事?狐偃提出“攻其必救”之创意兵谋,未采直接率兵解围方式,而是不犯正位,以侵曹伐卫为手段,以引诱围宋之楚师北上救援为目的。“若伐曹卫,楚必救之”,此即围魏救赵之方略,《孙子兵法·虚实》,载“攻其所必救”之法,后世兵法家借镜而有成效者多,可参陈禹谟《左氏兵略》。
(二) 假道于卫、称舍于墓;设计用谋,攻心为上
出谋划策,皆以克敌致果为最终目标,所谓谋定而后动,稳操胜算而后行。若未来形势变化,一如当初逆料;客观形势,都在自我掌控之中;如此,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城濮之战,晋文公作战团队,能赢取胜利,兵法谋略优于子玉,高于敌军,自是最大关键,故《左传》历史叙事载录之,作为经世资鉴。如僖公二十八年春,“晋侯将伐曹,假道于卫”,此引君入瓮、一石二鸟之策略:姑不论楚新得曹,而新婚于卫,曹卫因楚而有同盟之谊;故晋欲假道于卫以伐曹,卫必无许诺之理。明知弗许而故意要求假道,是晋变直为曲之策略。重耳出亡至曹,曹共公曾观其裸,今伐曹诛无礼,可谓师出有名。过卫,虽不受礼遇,然未得罪,今于曹曰伐,于卫曰假道,可以知之。卫人既弗许假道,于是晋人“侵曹、伐卫”,师出有名,名正言顺矣。“晋侯围曹”章,晋人攻城不下,“多死,曹人尸诸城上,晋侯患之”。晋军破解之道,在“称‘舍于墓’,师迁焉”,《左传》称“舆人之谋”,想必是狐偃、原(先)轸等高等谋士之策略,假称众人之舆论:一方面宣称晋军将驻扎曹人之祖墓,晋军同时配合宣传,确实移动前往曹人祖坟。这个“攻心为上”的假动作,果真奏效,引发“曹人凶惧,为其所得者,棺而出之”。晋军正愁曹城难攻,于是趁棺出城门,“因其凶也而攻之”,因势利导,《孙子兵法·论将》所谓“因形用权”,要皆因敌战术之一。
(三) 买空卖空,支配在我;因势利道,请君入瓮
“宋人使门尹班如晋师告急”章,晋人处心积虑“欲战”,但是“齐秦未可”;如之何可促使心存观望之齐秦两国参战?中军将先轸提出三个行动策略,分别针对宋、晋、齐秦,连类而及楚人:大抵运用买空卖空,激将诱入之策略:就宋而言,原本赂晋的利益输送,转让给齐秦。就齐秦而言,获得转送的利益,任务是劝告楚国解除宋围。就晋国而言,捕捉曹君,瓜分曹卫田地以赏赐宋人,以补偿贿赂齐秦的损失。如此策略交叉运用,先轸预期结果有二:其一,楚爱曹卫,不会同意齐秦建议,而解除宋围;其二,齐秦喜得宋赂,却未完成交付之任务,必然迁怒楚之顽固。喜怒交织,齐秦两国势必参战。今考僖公二十八年《左传》传文:“夏四月戊辰,晋侯、宋公、齐国归父、崔夭、秦小子慭次于城濮。”《春秋》经文:“夏四月己巳,晋侯、齐师、宋师、秦师及楚人战于城濮,楚师败绩。”由《经》《传》记载看来,齐、秦二国确实参与城濮之战,则先轸谋略已达心想事成,无不如志之效应。
(四) 复卫封曹,三施三怨;私许复封,偷天换日
“子玉使宛春告于晋师曰”一章,《左传》首叙楚子玉之兵谋,确实不同凡响。针对先轸所云:執曹伯、分曹、卫之田、释宋围三事,作为反击,“请复卫侯而封曹,臣亦释宋之围”,看似善意回应,其中却存有楚子玉无视君臣尊卑之傲慢,借由子犯口中道出:“君取一,臣取二。”依子玉之提议,为臣之子玉赢得复卫与封曹二功;为君之晋文,却止得释宋围一利,显然子玉占了晋君的便宜。可见子玉之兵谋巧取暗渡,自有胜处。中军帅先轸于子玉之无礼求索,却触发创意解读,另提创意谋略:“楚一言而定三国,我一言而亡之”;“我则无礼,何以战乎?”“楚有三施,我有三怨。怨雠已多,将何以战?”先(原)轸以下军佐跃升为中军帅,以上德著称,故在乎礼义与恩怨。以为无礼与怨雠,将影响战争之胜负。于是提出“私许复曹卫以携之,执宛春以怒楚”之策略,利用主客易位,变被动接受为主动分配,将公开承诺转换为私许让利,无异偷天换日,先轸用谋将计就计,妙不可言。依子玉之计,“楚一言而定三国”,“楚有三施”;先轸之计,挪移乾坤,且将原初操之子玉之复卫、封曹请求,转换为操之晋人之“私许”复曹卫,于是三怨立马转为三施,可以一战!何况,“私许复曹、卫”策略,可同步达成孤立分化目的。“执宛春以怒楚”,为激将法,激怒子玉参战!而且,“私许复曹卫”后,果然“曹卫告绝于楚”。战场情势发展,几乎滴水不漏,料事如神,并未出于晋军料算之外。
(五) 楚惠未报,我曲楚直;退避三舍,转曲为直
“子玉怒,从晋师”章,旗鼓为军队之耳目,退避三舍之举动,无异于军事冒险。子犯针对军吏质疑,分两层回应:其一,士气之高下消长,和军事行动的理直理亏关系密切;其二,晋师退避三舍,既为信守承诺,且为感恩图报。抑有进者,更可转化为策略应变:原初,晋师忌讳“背惠食言”,唯恐“我曲楚直”,因此退避三舍以报之。进一步,退避三舍可转化为两手策略:其一,“我退而楚还,我将何求?”此战为释宋围而发,若晋退避三舍,楚亦班师回朝,则以和平收场,功德圆满。其二,“若其不还,君退臣犯,曲在彼矣!”变被动为主动,化劣势为优势:其始,未报楚惠,若又背惠食言,以救宋围,则晋曲楚直;何况楚师素饱,加上理直气壮,对于晋师不利。其后,晋师退避三舍,坐实“以君避臣”之忌讳,此时若楚军穷追晋师,则已误蹈“君退臣犯”之无礼行径,故曰“曲在彼矣”,偷龙转换,另辟乾坤,应变之妙,从容得体。叙战用谋如此,堪作行军用兵之资鉴,故《左传》以史传经,言叙存真如此其详。
(六) 蒙马虎皮,出其不意;设旆曳柴,多方误敌
以上五则兵法谋略之实录,皆集中叙记于未战之前。千波万澜几度翻腾,全为此役之成败作张本。《左传》叙五大战,战争多详叙兵谋,而略写战争;至叙写战状,往往寥寥数行即止。如晋楚邲之战,为《左传》叙战长篇,只用“车驰卒奔,乘晋军”七字;叙晋军败乱,止写“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两句。吴越笠泽之战,只用“鼓噪而进”四字。盖著神于虚,自可省力于实。
唯城濮之战,为中原文化保卫战,自《左传》开篇以来规模称最,影响既深且远之一大战。《春秋》为霸史,晋楚争霸为其中主轴,诸侯列国依违分合乃其经纬,故城濮之战正面直接叙写战况独详。“己巳,晋师陈于萃北”章,首叙晋师之阵,胥臣之当;以及楚令尹子玉之将,子西、子上之将。勾勒两军对垒,相关位次。以下,则兵谋战术夹写,绘声绘影,恍如身历战场实境。“胥臣蒙马以虎皮,先犯陈蔡”,蒙马以虎皮,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往往能奏奇功。先犯陈、蔡者,将帅非一,协调不易,犹“一国三公,吾谁适从”,于是用兵之道,在乘暇抵隙。《左传》叙邲之战,随武子论用师,在“观衅而动”,在“兼弱攻昧”,在“取乱侮亡”,此之谓也。于是,“陈蔡奔,楚右师溃”,首传捷报,妙在用奇。其次,“狐毛设二旆而退之,栾枝使与曳柴而伪遁”,则是妙用诡道欺瞒战术,设旆伪退,曳柴伪遁,所谓兵不厌诈。唐太宗称引伍子胥之言,所谓“多方以误之”,堪称虚实相生兵谋之最佳诠释。用虚之法,在引敌军入彀,果然楚军信以为真,“楚师驰之”。于是晋师将帅兵分两路,一路以中军横击之,一路以上军夹攻之,结果“楚左师溃”。楚之右师、左师相继溃败,因而楚师败绩。楚子玉所将中军虽未败,然三军已败溃其二,大势已去,城濮之战晋胜楚败,遂成定局。
由此观之,城濮之战晋所以胜,楚所以败,自《左传》叙战看来,兵法谋略之高下得失,自是其中之关键因素。《左传》叙战,详载得失优劣之兵谋个案,明陈禹谟《左氏兵略》谓:“诚用兵者所当随方而取则,为将者所宜究心以淹通”者,故《左传》叙战详之重之,以拟言、代言之言叙法出之。有兵谋、有事案,相互印证发明,较诸《孙子》《吴子》兵法之空言无事实,《左传》叙战之寓乎事,验于实,尤其深切著明。《左传》史学之资鉴使命,左丘明对于战争成败之历史解释,由此而衍生之史观、史义、历史哲学,叙战而特重兵法谋略,此中有之。
(七) 个性、士气、武备、兵力,多少影响战争成败
影响战争成败胜负之因素,兵谋高下最重最大,已如上述。其他四者,依次为将帅性情、士气盛衰、武器利钝、兵力多寡,影响成败之系数,亦依序递减。以《左传》叙城濮之战为例,楚子玉“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孙叔敖之父贾已逆料其败。楚成王命子玉去宋,无从晋师;子玉却抗命不从,反而“使伯棼请战”,曰:“非敢必有功也,愿以间执谗慝之口”。晋人私许复曹卫、执行人宛春;曹卫告绝于楚,子玉怒从晋师。晋师退避三舍,以报楚惠;楚众欲止,子玉不可。晋楚对阵于城濮,子玉率领家族精兵,将中军。曰:“今日必无晋矣!”刚愎自用,目无礼法;卤莽躁进,骄矜自大,子玉个性特质如此而治军,焉能不败?《左传》于最后补叙河神篇,引楚荣黄之言,称子玉“其不勤民,实自败也”,可谓定评。
军队士气之高涨还是低落,亦足以影响战争之成败。《城濮之战》叙晋师退避三舍,晋国军吏曾质疑这项军事冒险,其中一个理由是“楚师老矣,何故退?”子犯之回应称:“师直为壮,曲为老,岂在久乎?”“其众素饱,不可谓老!”这段问对,凸显了士气之盛衰高低,足以影响战争之成败。军吏以为,军队士气之高低,和驻守在外之久暂无关。楚师围宋,至今已五、六月,想必精神疲惫,士气不振,正容易打败,故质疑晋师“何故退?”子犯不以为然,反驳说:“师直为壮,曲为老,岂在久乎?”军队师出有名,理直气壮,则士气高涨;如果理亏、无理,则士气低落,跟军队驻防在外时间的长短,并无直接关系,诚所谓“有理,天下去得;无理,寸步难行。”因此,子犯等晋帅才妙用退避三舍策略,落实“以君避臣”之场景;若楚子玉罔顾君臣进退之伦理,君退而臣犯,则子玉已陷入“楚曲晋直”之泥淖中,不可自拔。子犯不惮其烦,申说曲与直,则士气于战争成败之影响,亦由此可见。晋楚邲之战,栾武子料楚,亦再三称引子犯之言:“师直为壮,曲为老”;“我曲楚直,不可谓老”;则士气攸关战争成败可知。
晋侯登有莘之虚观师之后,以为军队可用于作战,于是接叙“遂伐其木,以益其兵”。所谓伐木益兵,指“伐其木”,所以“益其兵”也。晋国历经二十年内乱,元气未复,实力不强,一般军队恐装备不全、不足、不精。军人执干戈以卫社稷,若干戈不足,将如何作战?晋师乃就地取材,砍伐其木,作为棍棒尖锐之器,自有利于刺杀攻伐,故曰“以益其兵”。不过,伐木益兵,于城濮之战未见发生实质影响力。至于兵力多寡,是否影响战争成败?《左传》叙战,明载楚君军兵力有二处:僖公二十七年,贾评子玉:“过三百乘,其不能以入矣!”杜《注》“三百乘”,为22500人,数据未必精确。楚成王命子玉去宋,无从晋师;子玉使伯棼请战,王怒,少与之师,“唯西广、东宫与若敖之六卒实从之”。由此看来,子玉围宋时,已有楚国的基本部队在,外加西广、东宫及若敖之六卒,再加上陈蔡等盟邦兵力。故学界估算,一说十五万,或说二十萬大军。至于晋师,有中军、上军、下军,兵力在五万左右。总之,楚军兵力当为晋军三倍以上。城濮之战,结果晋胜楚败,以寡击众,以兵法谋略战胜强权楚国,成为后世行军用兵之典型。
(八) 结语
《左传》叙战,往往征存兵法谋略,故历代名将兵家多研习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兵家类,著录明清兵学演绎诠释《左传》兵法谋略者不少。明陈禹谟《左氏兵略》、宋征璧《左氏兵法测要》,清魏禧《左氏兵法》《左氏兵谋》,李元春《左氏兵法》,为其中较著者。陈禹谟有《进〈左氏兵略〉表》,列举《左传》许多兵谋,而称:“括之万句千章,不出多方误敌;统及九军亿旅,无如师克在和。”
《进〈左氏兵略〉表》亦云:“古今用兵家,有不出其彀中而能逸其域外者谁哉?尝博稽古名将渊源《左氏》者,殆更仆未易数也。”李元春《左氏兵法·序》,更胪举用奇、兵势、励士、虚实、应变、校计、料敌诸谋略,或《孙子》《吴子》未尝明言,或《孙》《吴》所未能言,唯《左传》先发之,唯后世犹有不尽发用者。
此单就兵法谋略之借镜参考而言,不妨再经转化,作为领道统御之经典,亦可移作为企业管理之宝鉴。商场犹如战场,应变、料敌、知人、制先、励士、用众云云,要皆相通相融。若多作会通触发,将无往而不可,何必执著于叙战?
(作者单位:香港树仁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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