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两都赋序》开篇即引述“赋者,古诗之流也”,将赋体与《诗》三百篇结缘,并成为后世赋学批评的一条主线。然“流”有二义,一则流裔,有传承或支流的意思;二则流别,即类别或同类的意思。结合《汉书·艺文志》“儒家者流”“道家者流”,第二“义”更为切合,说明汉人眼中赋与《诗》是同类的。当然,汉人的《诗》与赋的同“类”意识是从功用上来讲的,这从史迁评司马相如赋“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扬雄称“诗人之赋丽以则”(《法言·吾子》)到班固所谓“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亦雅颂之亚”,已明此传统。但观其“讽谏”、“丽则”、“雅颂”,秉承《诗》之传统,亦多为抽象之词。如何以赋体书写《诗》的传统而使之具象化,则见载于后世的赋家创作,其中颇有以题“图”的方式呈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豳风图赋》。
据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的收集,清人有律体《豳风图赋》五篇,分别是彭邦畴(以“七月之诗,风化所由”为韵)、杨棨(以“所其无逸,乃亦有秋”为韵)、钱福昌(以“周公陈王业之艰难”为韵)、赵新(以“先知稼穑艰难”为韵)、浦曰楷(仅存摘句)的作品。为说明问题,先录几则赋文如次:
万古农桑之计,七篇衣食之谋。……看挥洒兮淋漓,画工克绚;信谋猷之具备,穑事维艰。方今圣天子万几兢业,九宇乂安,宸念时廑夫宵旰,民情悉泯夫暑寒。俗劝则农桑克务,恩覃而雨露承欢。人安耕凿之天,不知不识;帝策治平之业,其慎其难。(钱福昌《豳风图赋》)
昔者元公初基,冲王当宁。宴处宫廷,不分禾黍。……恐忘后稷之勤,将坠公刘之绪。乃作《豳风》一篇,使瞽矇朝夕讽诵于王所。后世令主,古训有思。……遂召画工而图此,示艰难不可以不知。其图乎农事也……其图乎蚕事也……披此图也……如见豳馆之几筵,如遇豳民之陇亩。……今考为此图者,前有阎立本之妙墨,后有赵孟頫之笔遒。塔什不花,册并流播;林君子奂,卷亦长留。此由元英宗之留心稼穑,明宣德之寄意田畴。然岂若我皇上不待箴警而自关民瘼,郅治永著于千秋。(杨棨《豳风图赋》)
若夫豳风之有图也……谁欤作者,司马绍先阎立本而传;亦有继乎,林子奂为赵孟頫之亚。莫认寻常藻绘,须知意重心长;未谙家室绸缪,请鉴笔耕墨稼。(赵新《豳风图赋》)
风以达情,图维徵实。目击而存,心藏于密。抚兆姓而忧勤,摹一篇而继述。在治忽观古人之象,创始有虞;先稼穑知小民之依,如陈《无逸》。……别有深心,董策贾书之旨;群推妙手,曹衣吴带之风。(彭邦畴《豳风图赋》)
上引赋文,可谓同心而异词,同心者均在《豳风》“诗”与“图”之本义,即知稼穑艰难;异词则从不同的侧面演绎其“诗·图”故事。
在赋中,赋家反复提及“今圣天子”“我皇上”等对今上赞语,正是赋家致用观的借古以喻今的写作特征。落实到赋文所叙之《豳风图》,清人作赋以颂德的一个历史节点,正是乾隆帝曾令沈源、唐岱合笔《豳风图》一轴、郎世宁、沈源、唐岱绘《豳风图》一轴,以及周鲲画、张照书《豳风图》一卷。此外,又有《御制豳风图并书》一册,有梁诗正题跋谓“既以积岁之功为诗经全图,复念《豳风·七月》陈王业之艰难,所言农夫女红,趋世附时,勤力务本,尤为亲切有味”(参见吴璧雍《从诗经图发展史看清代乾隆〈御笔诗经图〉》,《故宫学术季刊》1999年第3期)。由此可见,《豳风图》历朝均有绘制,而在赋史上一直到清朝才出现多篇《豳风图赋》创作,与乾隆《御笔诗经图》(三十册)及对《豳风》诗的赞述有极大的关联。
于是由清人上溯前朝,《豳风图》的制作成为《诗经图》中的一重要题材。前引杨棨赋文中“前有阎立本之妙墨”与赵新赋文中“司马绍先阎立本而传”的相关描述,所展示的正是这一图绘的历史。据相关史料记载,晋明帝司马绍有《豳风图》,继后唐人阎立本绘制其图(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南宋马和之与元人林之奂的《豳风图》最为著名。马图取材《七月》诗,分十七段,十七个情节,画幅中央为农耕者,右幅则在秀丽风景中,有劳作者,有游走山水者;左幅则有奏乐赏音,饮酒怡情的场景,呈现出宏大的农蚕耕织图画(大都会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均有收藏)。林图两卷,由“七月流火”等五部分组成,有解缙、张肯、申时行、凝远等人题跋(如《经义考》载:“吴宽曰:林之奂作《豳风图》……学士解公又疏而总题之”),卷首有乾隆御笔“王业始基”四字。至于《豳风图》的传播,如《元史·高宜传》载英宗时“塔失不花以《豳风图》呈进”、明朝《宣德实录》载“上阅赵孟《豳风图》,遂赋长律一章”,《明史·辑略》载宋濂“上《豳风图》,皇太子览而善之”等,在上引赋文中均有形象的描述。其中杨赋中所述“元英宗之留心稼穑,明宣德之寄意田畴”,以及对当朝皇帝的颂赞,均在治政者“寄意田畴”而“留心稼穑”,这是“王业始基”的大事,所以赋家的讴歌与画家的绘饰,其关键还在《豳》诗本身的价值。
《豳風》七篇,分别是《七月》《鸱鸮》《东山》《破斧》《伐柯》《九罭》《狼跋》,《七月》居首,最为要紧,以致后世绘《豳风图》,多为《七月》图(如马和之)。有关《豳风·七月》的创作背景及思想主旨,《诗·豳风·疏》引《毛序》:“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所言“周公遭变”,指周公因管、蔡流言,辟居东都事。“陈王业”,则指周公辅佐年幼之成王,劝其戒逸勤农以固本的意旨。又,《汉书·地理志》载:“昔后稷封,公刘处豳,太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又据《史记·刘敬传》“公刘避桀居豳”,可知《豳风》诗直接公刘传统,而构建周人开辟之“好稼穑,务本业”之“大业”。此外,《后汉书·王符传》引《潜夫论·浮侈篇》:“明王之养民也,爱之劳之,教之诲之,慎微妨萌,以断其邪。《七月》之诗,小大教之,终而复始。由此观之,民固不可恣也。”李贤注:“《七月》诗,《豳风》也。大谓耕桑之法,小谓索绹之类,自春及冬,终而复始也。”此解《七月》诗意,亦传承汉人尊奉周公作《七月》之诗的经义思想。对此,王安石《诗义钩沉》有较为形象的说法:“仰观星日霜露之变,俯察昆虫草木之化,以知天时,以授民事。女服事乎内,男服事乎外。上以诚爱下,下以忠利上。父父子子,夫夫妇妇,养老而慈幼,食力而助弱,其祭祀也时,其燕飨也节,此《七月》之义也。”这又由《七月》一诗,推扩于天地人伦之节度,已具社会教化的普遍意义。因此,历代画师绘饰与大臣进呈《豳风图》,乃至皇帝(如元英宗、明宣宗、清高宗)对“图”的重视甚至题咏,虽个中不乏图画形象演绎与展示诗意的艺术性,如“群推妙手,曹衣吴带之风”(彭邦畴《豳风图赋》),然其主旨,仍在对上讽颂其勤政爱民,对下则重劝课农桑。而围绕《豳风图》的赋家创作,不仅以为图示“王政”较“瞽箴”“矇诵”更为形象而直接,而且无不阐明“莫认寻常藻绘,须知意重心长”(赵新《豳风图赋》)的治国理政的深意。与《豳风图》类似的还有大量的《农桑图》的绘制,所以清人浦曰楷于《豳风图赋》称述“桑柘树人家之外,果然极意描摹;瓜壶悬耳目之前,偏觉神传阿堵”的同时,又作《农桑图赋》叙写“披从宋殿阶前,耕夫宛若;展向汉宫池上,织女肖之”,强调“岂不以民生是计,国政攸关”。可知无论是图像,还是语象,所呈现的旨趣,仍不脱离《诗》义的本根。
在读《豳风图赋》时,又会发现其中与《无逸图》的关联,如杨棨赋说《豳风图》的绘事“比宋璟之无逸图而尤觉周详”,彭邦畴赋说“先稼穑知小民之依,如陈无逸”,前述唐玄宗时宋璟“手写《无逸》,为图以献”(王应麟《玉海·艺文》)本事,后述历代《无逸图》及所本《尚书·无逸》的主旨,即“周公曰: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同样,在题写《无逸图》的赋作中,也提及《豳风》,如“《豳风》之诗,表里乎《无逸》”(方回孙《无逸图赋》)。于是《诗》之《七月》与《书》之《无逸》在画师与赋家的笔下,有了共同的旨意,所谓“契《七月》之精蕴,领《无逸》之真诠”(沈鲤《嘉禾赋》)。只是在赋史的取意上,《豳风图赋》较《无逸图赋》(陈普等作)更多一层,即“古诗之流”。《豳风图》的功用何在?彭邦畴在赋中申述“别具深心,董策贾书之旨”,指的是董仲舒所上之策,贾谊所陈之论,皆与《豳风》所及“王政”相埒,是王朝立国安民之本,然引入赋域,显然并非仅如汉人所明示的“讽谏”“雅颂”或“诗人之赋”那样的抽象,而是在赋作中也有具体而微的呈现。如扬雄《长杨赋》事述汉成帝元延二年冬“行幸长杨宫,纵胡客大校猎”(《汉书·成帝本纪》),开篇寄“讽”,假“子墨客卿”问“翰林主人”谓:“盖闻圣主之养民也,仁霑而恩洽,动不为身。今年猎长杨……此天下之穷览极观也。虽然,亦颇扰于农民。……外之则以为娱乐之游,内之则不以为乾豆之事,岂为民乎哉!”另如张衡《二京赋》写正月“农祥晨正”“天子籍田”,二月“出行东岳,劝勉耕稼”,以及顺时授乡、用财取物的叙写,皆系乎农时“月令”。由此描写,可知汉代赋家在“体国经野”的宏大书写中,其中之“讽”或“颂”,多契合于《七月》之诗的“稼穑之艰难”,是类属“古诗”思想的真切写照。
从批评的视阈来看,赋论有着由抽象到具体、由取义返文本的变化。例如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谓汉代赋家“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贾谊《鸟》,致辨于情理;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论述十家,虽列篇名,乃举要之义,评骘风格,极为抽象。然到唐宋以后,如赋格、赋话以及大量的赋选评点的出现,其批评观无不落实到具体“篇章”甚至“句意”。因为汉人重的是“赋做什么”,魏晋以降始談“赋是什么”,唐宋时代由闱场试赋之引导而为“赋怎么写”,继此的明清时代多立足于“赋怎么写”而示范以“赋是什么”的经典(作品文本)。由此再看从“古诗之流”的抽象言说到《七月》具体篇章的“图”与“赋”说,其中正经历了这一“经典”化的过程。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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