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照《舞鹤赋》是历代辞赋名篇,被收录在《文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古赋辩体》《古俪府》等总集和类书中。它描写了原本自由栖居于天帝之乡的仙鹤,因误入尘网而被驯养于人间宫廷。赋的主体部分是仙鹤在凄清寒夜美妙绝伦的舞姿,仿佛喻示了满腹才学之士难以施展其志向襟怀的悲凉境况,结尾更以“守驯养于千龄,结长悲于万里”的哀叹,借羁绊于金阁丹墀之间的仙鹤抒写了作者的怆然心声。
正如明人吴讷在《文章辨体》中对《舞鹤赋》的评价“形状舞态极工”,鲍照对鹤舞之传神写意与极尽描摹,使翩翩之舞姿跃然眼中,其精湛之笔法赢得了历代评论家的赞赏和注目。然而钱锺书却在《管锥编》中指出:“按此赋摹写之工,已有定评,‘若无毛质’四字,尤为迥出,则未邀赏会。”钱锺书认为虽然历代对《舞鹤赋》多有嘉评,但是对赋作中“若无毛质”四字的妙处,却未能阐幽发微,道出其精华要旨。要判断钱锺书此论是否公允,并进而考察他关于“若无毛质”的具体见解及其独到之处,我们首先需要征引前人的相关论述并加以参照比较。
历代关于“若无毛质”的探讨,主要包括两种类型,一是包含于《舞鹤赋》的总体评论之中,二是以具体的文本注解和评点方式存在。前者比如元代祝尧在《古赋辨体》中对《舞鹤赋》的论述:“赋也,形状舞态极工。其‘若无毛质’及‘整神容以自持’等语,皆超诣。”再如清人李调元《赋话》:“宋鲍照《舞鹤赋》云‘烟交雾凝,若无毛质。风去雨还,不可谈悉’,按何焯批《文选》,极赏四句。”不过,这类评论虽然拈出了“若无毛质”四字,却只是笼统地加以赞赏,既没有详细阐明背后的理据,也没有对此加以精密扎实的分析。总体而言,它们因失之过简让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于后者,即以注解和评点方式展开的解说,因为它們紧密附着于文本内容,所以对这类解说进行评价之前,应将“若无毛质”置于《舞鹤赋》的行文构思和整体语境之中加以考察。
《舞鹤赋》的行文构思是非常精巧的,鲍照首先描写了仙鹤从天界堕入凡间之经过,然后集中笔墨呈现鹤舞之美。不过鲍照对此并没有直接入笔,而是从仙鹤起舞的外在背景遥遥引出,顿生曲折情致。清人陆葇曾在《历朝赋格》中指出其机杼所在:“直写鹤舞,定减逸致。从寒景晓景逼岀警露鸣皋神隽之状,而翩翲轩翥任笔所挥,岂有界句杂其麾端?”鲍照在描绘鹤舞之前,先铺展出一幅天地苍茫的寒夜之景:“凉沙振野,箕风动天。严严苦雾,皎皎悲泉。冰塞长河,雪满群山。既而氛昏夜歇,景物澄廓。星翻汉回,晓月将落。”这是一个风云变幻的夜晚,先是浓雾漫天,冰雪满地,随后阴气顿歇,天地变得清明寥廓,灿烂之星汉与晓月之移转也显得如此清晰可见。在这清冷透彻的寒夜之中,仙鹤开始翩跹起舞,而对鹤舞之精湛描写,也构成了整篇赋作的重心所在。
正是在这种纤毫毕现的澄澈背景中,仙鹤舞姿之千变万化,以及它们的微妙情态都呼之欲出。比如“惊身蓬集,矫翅雪飞”,是形容仙鹤起落飞动之姿,如蓬之集,如雪之飞;“态有遗妍,貌无停趣”,呈现了舞态之优雅动人,神貌之顾盼生辉,每一刻都流转自如、生趣盎然;“众变繁姿,参差洊密”,则把群鹤舞动之繁姿屡发、重叠交错的绵密观感流泻于笔端。最后,鲍照转入对“仰天居之崇绝,更惆怅以惊思”之仙鹤因驯养于宫廷而丧失自由,表面上尊贵荣宠,实则任人摆布之命运的长悲咏叹。
“若无毛质”一句,具体出现于“烟交雾凝,若无毛质。风去雨还,不可谈悉”之中。可以说,这四句描绘了鹤舞之高潮部分,也渐渐逼近了群舞之尾声,因为这绝美的舞姿让观者“既散魂而荡目,迷不知其所之”,而且其后便是鹤舞之终曲和罢舞后的整持仪容:“忽星离而云罢,整神容而自持”。《舞鹤赋》因被萧统编入《文选》而得到历代评注家的关注,通过文献的搜罗和整理,我们发现,在钱锺书之前,历代对“若无毛质”这几句主要有三种不同的理解,它们均出自《文选》的相关评注,分别是李善注、五臣吕向注,以及清人方廷珪的评点。
对于“烟交雾凝,若无毛质。风去雨还,不可谈悉”,李善注曰:“毛羽与烟雾同色,故云若无。风雨既除而色愈净,故难悉也。”李善的注解只字不提仙鹤之舞,而只着眼于仙鹤毛羽烟云般的净色,并以此视点来理解毛羽之若无。道理上固然可以说得通,然而最大的局限,在于忽略了舞蹈。因为此处的重点应是舞姿,而不是仙鹤的形貌特征。其实鲍照在《舞鹤赋》的开篇对仙鹤之外形就有精细的描绘,如“精含丹而星曜,顶凝紫而烟华”,用目赤如星和顶色如烟来加以形容,因此按照《舞鹤赋》的全文脉络,不宜在集中展现鹤舞的部分,又分出笔墨去强调仙鹤羽毛之特质。
同样对此四句,吕向注:“悉,尽也。言烟雾相交,与鹤同色,如不见毛质,如风雨之去来,非说可尽其美。”吕向认为仙鹤在烟雾之中翩翩起舞,因为烟雾与鹤羽同色,所以宛如看不见它们的羽毛和形体。吕向把烟雾视为鹤舞的具体场景,并遮掩了仙鹤的形体,这种理解与全文的语境似有不合之处。依鲍照的行文构思,先写寒夜,再引出鹤舞。这个寒夜经历了从最初的严严苦雾到一片澄澈之景的巨大变化,正是在清明寥廓的夜色中,仙鹤才开始“唳清响于丹墀,舞飞容于金阁”,而鲍照也由此转入对鹤舞之集中描绘。这种透彻清朗的夜色为观赏鹤舞提供了绝佳的视觉体验,因此“烟交雾凝,若无毛质”不应被理解为仙鹤在烟雾中起舞,朦胧的景象让仙鹤隐匿了毛羽和形体。
第三种是清人方廷珪的评点:“(烟交雾凝,若无毛质)二句从轻处形容。(风去雨来,不可谈悉)如风雨之去来,非言说可尽其妙。二句从疾处形容。四句再以足上未尽之意,当为一截舞之终。”方廷珪则认为“若无毛质”这四句描绘的是鹤舞之终曲,表现出仙鹤舞姿之轻盈灵动和迅疾莫测的特点。这与《舞鹤赋》的行文脉络是吻合的。
以钱锺书治学之严谨博识,想必他对前人的相关评论和注解做过一番钩稽爬梳的工作,才指出“若无毛质”这一句历来“未邀赏会”,并在《管锥编》中对此句提出了独到的见解:“鹤舞乃至于使人见舞姿而不见鹤体,深抉造艺之窈眇,匪特描绘新切而已。体而悉寓于用,质而纯显为动,堆垛尽化烟云,流易若无定模,固艺人向往之境也。”按照钱锺书的理解,“若无毛质”是对仙鹤舞姿的绝妙写照,这种酣畅淋漓的舞蹈让鹤的形体处于流动不息的状态,就像烟雾那样缥缈朦胧,宛如风雨来去那样变幻莫测,似乎只见其舞,而不见仙鹤具体的羽毛和形体。
钱锺书对“若无毛质”的高度赞赏和着重强调,也进一步凸显出鲍照对鹤舞之描绘并非平铺直叙,而是于张弛缓急的节奏安排中蕴含顿挫之情致。如果说“将兴中止,若往而归”呈现了鹤舞过程中的停顿与趋向,“飒沓矜顾,迁延迟暮”表现其徐缓优游之姿,“指会规翔,临岐矩步”显出飞翔和步态皆中规合节,那么“烟交雾凝,若无毛质。风去雨还,不可谈悉”则是高潮迭起的部分,此时的舞蹈如同行云流水,烟雨交加,仿佛形体俱化,难以悉尽其美。正是这种摇荡形神之舞,让观者“既散魂而荡目,迷不知其所之”。
相比李善和吕向注,钱锺书和方廷珪对“若无毛质”这几句的解释与原文的语境脉络更为贴合,也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他们都把云霧和风雨视为鹤舞之形象化的比喻,这符合鲍照在《舞鹤赋》中表现的修辞特点。鲍照喜欢用自然界的事物来比拟鹤舞,比如“惊身蓬集,矫翅雪飞”,“忽星离而云罢”,就是用蓬草之集、雪花之飞、群星之移转和烟雨之消散来形容舞姿的种种状态。但是两人的理解也有显著不同,方廷珪把“若无毛质”视为鹤舞之轻盈,钱锺书则认为,“若无毛质”描述的是仙鹤与舞蹈合而为一,不可分离。沉浸在舞蹈中的观众只看到了舞蹈,而不再注意到作为舞蹈载体之仙鹤。更进一步,钱锺书引出了一个高超的艺术境界,即“体而悉寓于用,质而纯显为动”。
无论是李善、吕臣还是方廷珪,他们的评注针对的是非常具体的文本内容和技术细节,仅限于解释文本所描述的事件本身。而钱锺书则有一个更高的视角,从对一个具体的文艺现象的充分阐发,升华到对一个普遍的文艺规律的提炼,这就超越了某个具体的文艺现象,从而能够在更高的层面上展开对话。钱锺书接着还引用了叶芝的诗“舞人与舞态融合,观之莫辨彼此”,以及席勒的文艺观点“艺之高者能全销材质于形式之中”等思想资源来进行印证阐发,以通观圆览的方式充分显示了“若无毛质”所包含的高妙境界和艺术匠心。
围绕“若无毛质”的相关探讨,亦可见出钱锺书对前人之评注有意识的反思和拓展。钱锺书曾在《管锥编》中说道:“方回《瀛奎律髓》卷一姚合《游春》批语谓‘诗家有大判断,有小结裹’;评点、批改侧重成章之词句,而忽略造艺之本原,常以‘小结裹’为务。”钱锺书认为历代的评点往往限于具体的词句分析,而没有进一步探究造艺之本源。因此,他在评论的时候,并不局限于对具体现象的描写和解释,还有心探寻背后的文心和规律,并引用古今中心的丰富资料加以说明印证,这正是钱锺书在注解方式和立意用心上超越前人的地方。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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