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七号》是个歌谣般的故事,一个讲述小人物的故事。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小小的秘密,都有一个庄严的梦想,都有一个哀婉的故事。
《海角七号》电影海报
小城故事多
《海角七号》开场似乎有点儿乱,头绪很多。同时有两个游子还乡:战败国日本青年男教师被遣返还乡,台北青年歌手阿嘉落魄还乡。女主角又接踵而至,一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年轻日本女郎——很分神的。
分神还有一个原因,这是部没有主次角之分的影片。每一个人物观众都能认同,每一个人物观众都能同情。编导是个速描高手,寥寥几笔,便勾画出了众生百态。见谁都点头哈腰的米酒推销员“马拉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如果真有勤劳、勇敢、智慧的中国人,首推卖酒青年“马拉桑”。女主角是想当模特却流落在台湾小镇打杂的日本女郎。被人抛弃的怨妇有个聪明淘气的琴童女儿。横冲直撞的村代表主席人老心不老,黄昏恋有理论基础,说是女方的房子大、床大,空了可惜。鬼头鬼脑的“水蛙”很努力地勾引已经生过三胞胎的良家妇女,而且他也有理论基础,说是见过母青蛙背上有两三只公青蛙,而且是和平共处的公青蛙。
小城故事多。每个人都有烦恼的一面,忧伤的一面,和可爱的一面。人人都有不顺心的事,每一个人都有理由和这个世界过不去。主角阿嘉不顺心的事最大。在台北当歌手不成,回到小镇当了个邮差。阴差阳错地与“破铜烂铁”的镇民排练演出。阿嘉的台词很少,最精彩的一句在片首:离开台北时一边使劲儿砸自己那把吉他,一边骂“我×!我×你妈的台北!”骂得真好!出来到大都市闯世界的谁不想骂?我×你妈的纽约!我×你妈的伦敦!我×你妈的东京!什么是天才?能以艺术的方式道出我们心声的人就是天才。
好的故事大多有几个层面,不同的人看出不同的意思。《海角七号》是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但不是好几个层面,而是有好多个平行的故事。《海角七号》出场了那么多的人物,那么多的矛盾,而且看上去几代人都无法化解的矛盾居然化解了。影片过半,人物之间的矛盾都得到了化解。居然还有好几对恋爱成功的老少男女,而且都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电影里没有坏人,也就是经理借着酒力,对日本来的女外宾动手动脚,有点儿性骚扰之嫌。观众对配角的认同不亚于对主角的认同。电影里的俊男靓女很酷自不必说,但到处添乱的老阿公也很酷。每一个小人物都有尊严:一树一菩提,一花一世界。
一部诗一样的电影
《海角七号》是一部诗一样的电影。中国文学最辉煌的是诗歌,唐诗宋词辉煌的巅峰无人可以超越。《海角七号》是以画面来表现诗意。
影片画面清丽干净。小城很漂亮,海天一碧,暮云凝色。但归根结底,景因有人而美——美首先是一种感知。梦心月,泪里圆。海边独坐,目送天边远去的晚霞,那是“立尽黄昏泪几行”的诗意。当男女主角相知相识,“怜悯便融化为爱情”(“For pity melts the mind to love.”John Dryden)。阿嘉坐怀不乱,女生低眉垂眼,轻轻牵住他的手:“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沙扬娜拉》,徐志摩)诗意是痛楚的。英雄路短,命运无常。劳马当过台北的特警,妻子出走,自己负伤后回家当了一个小交警。酒醉后他拿着前妻的玉照到处示人,撞见一对早恋的小朋友,又掏出前妻的照片介绍。懂事的小女孩看懂了劳马的悲伤,无限悯意地在劳马的前额轻轻吻了一下。硬汉劳马顿时酒醒,泪水夺眶而出,俯身痛哭。
诗意更是含蓄的。花底风来,兰人慧草,芳心深意低诉。用阿嘉的台词说就是“我以前唱歌太用力了”。据说《海角七号》在台湾的票房好于李安的《色·戒》。应该的,《色·戒》“唱得太用力了”——李安选择了艰难岁月的难解人物,而且床上床下都太用力,太用力后还是让人不得要领。含蓄就是点到为止。当迟到的情书最后终于投递到海角七号的时候,只有收信人阿婆的侧影,阿嘉恰恰放下信之后,便轻轻退出。电影《纯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也有这样的镜头,两鬓苍白的男主角找到旧日情人的住处,独坐楼下,眺望窗户良久,然后起身离去。有情人终成眷属,可能是更多的失望。
那艘海上的轮船
抒情和表达真情是件难事。两个人之间交流都很难,通过电影向世人展览就更难。冯小刚的《非诚勿扰》到故事结尾时,男女主角说话还是半真半假,只能靠插科打诨来交流。《海角七号》的抒情很自然,靠的是那艘在海上开来开去的轮船,还有那位埋头写情书的日本男青年,用日语念出那一封又一封没有发出的情书,如泣如诉。“情随芳草连天去,梦逐轻鸥拍水回”——那一封又一封的情书是不停的驻足和回首,分明是李白的诗意:“千里一回首,万里一长歌。”
交通工具中,火车和轮船是浪漫的道具。海轮缓缓移动,色彩朦胧,像童话里的船,宛如仙子驾鹤彩云间。反复出现的海轮和到处乱跑的摩托车,从时空上把过去和现在对接起来,也把那对跨世纪的中日恋人和80后那对中日恋人的爱情故事连在了一起。古诗“更欲放船何处去,平山堂下古今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海角七号》的抒情也借优美的歌曲和歌词。“当阳光再次回到,那飘着雨的国境之南,我会试着把那一年的故事再接着说完。”演出会上阿嘉给观众献歌,更是把歌献给了友子:“请原谅,我的爱诉说得太缓慢。”
片尾是台湾女生赶到港口与情人私奔,背景音乐是《男孩看见野玫瑰》的歌声,先是中文,然后是日文。汽笛一声,轮船缓缓起航,女生脚随船移,不断往船上翘首张望,寻找自己的爱人。岸上站满了前来送行的中国人,船上是回国的日本人,船上、船下的人都是满面戚容,欲哭无泪,不停地挥手道别。此时响起了童声合唱的《男孩看见野玫瑰》,歌声中轮船渐行渐远。场面很是悲苍,生离死别,荡气回肠。大陆的观众看了需要一个思想转变的过程。台湾的国民党军政要人的后代看了,大概也需要一个思想转变的过程。
一部给中国人看的电影
《海角七号》似乎有日本情节。连米酒的名字“马拉桑”听上去也有点儿像日文。编导把最美的画面给了说日文的角色,最优美的台词是用日文念出来(不懂日文看中文字幕)的。日本情郎念信念得如泣如诉,听了之后会产生错觉,怀疑其他语言是否也能有如此优美的旁白。我说是错觉,因为读信的情郎是一个日本人,他的爱情故事用日文来讲述当然最好。看了《海角七号》,有一种冲动,很想学日语、说日语和写日语。
《海角七号》中老阿公说一口流利的日文,是小时候学的。这个年纪的大陆老者小时候上学的时候也被迫学过日文,抗战结束后国民党又把沦陷区的大、中、小学的学生称为“伪学生”。《海角七号》在大陆公演时,剪去了老阿公整段说日文的台词。老阿公小时候受的是日本教育,上了年纪之后还说日文、唱日文。老阿公骑车送信,一路还不停地用日文哼着小调——听上去像淫秽黄色小调。有点儿“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意思。不过,有爱情就可以跨越时空,可以超越国界。就像诗人说的那样,“在选择背叛国家和朋友之间,我希望自己有勇气不背叛我的朋友”。
海峡两岸的中国人看了《海角七号》都会觉得很亲切。两岸的中国人真是太像了:酒席上的“敬酒”、交警的刁难和动粗,就像北京发生的一样。米酒“马拉桑”的广告用语与大陆的也是一脉相承:“千年传统,全新感受。一家人的制服。”还有个乱搞开发的镇长。台湾那个地方也是到处搞拆迁,到处都是BOT。BOT是英文“Build,Operate and Transfer”的缩写,是一种项目建设。台湾到处都是BOT,到处搞开发。台湾的中国人也是工作居家不易。
飞来明月如梦梦
我们不得不承认,台湾的电影走在了我们的前面。从尘事、小事、俗事中能看到雅意便是天才。《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还有什么《梅兰芳》,都是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的故事,导演要么居高临下,要么故作深沉——非常恶心。
《非诚勿扰》和《疯狂的赛车》都是2008年不错的电影。可惜,《非诚勿扰》也不是常人的故事,奢云艳雨,酒心花态。男女主角都是衣食不愁的有钱人,巧笑不断,艳歌无闲。总之,《非诚勿扰》仍然停留在温饱思淫欲的阶段。《疯狂的赛车》和《疯狂的石头》是噩梦,很真实地反映了现实。学习重压之下的女生对父母哀叹:“来世再也不做人,宁愿做条狗。”而多数父母照样放鞭炮,有事没事照样开着国产的外国汽车在长安街上乱跑。这样的地方只能出张艺谋和陈凯歌,出不了李安和魏德圣这样的导演。张艺谋只能像中小学老师强迫学生死记硬背那样编排大型团体操,追求军事化的动作整齐划一,缺少想象力。这样的地方只会出《百家讲坛》和《梅兰芳》,拍不出《卧虎藏龙》,更拍不出《海角七号》。
夜静闲潭春花落,飞来明月如梦梦。《海角七号》有明月,但更夺目的是彩虹。海上那位孜孜不倦写情书的情郎,饮茶的慵懒丽人,还有送信途中、摩托车上的祖孙两代人,几个人都蓦然回首,不约而同地说:“啊,彩虹!”这就是诗意,是“飞来明月如梦梦”的诗意。“啊,彩虹!”《海角七号》是观众期待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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