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的时候,喜欢到家乡的“鬼哭岭”玩。山的得名,是因为天上的雨水如果下得猛了,山谷里面就会有汹涌澎湃的泥石流。
虽然是一处穷乡僻壤,可是经常有县城里的孩子来这玩。那个绿裤子花衬衫,穿着比我要好的城里小妮子,怀里头死死抱着一大把山丹花,兴致勃勃地在往山上走。
我没有搭理她。想不到小姑娘竟然这么不开眼,还凑上来叫了我一声“小阿哥”。今天的运气,可能全都让这个平常住在城里头的小妮子给搅坏了。也不知道她们那一家子有钱人干吗要带着她上我们这穷乡僻壤来。我折腾了老半天,连一只山雀儿都没笼住。但一天的黑云彩,忽然一下子就上来了!“鬼哭岭带黑帽,山神爷准要闹。”这种天气,那可是说下雨就下雨的。而且,这场暴雨,只要是从天上一掉下来,那吓死人的泥石流,马上就会轰轰烈烈地滚下来!离那峡谷的口子外,我就是一溜儿小跑,也有半个来钟头的路呢。跑了没有几步,突然之间自己的眼前一亮——在黑暗的峡谷里,我竟然看到了一个十分好看的小金锁。真稀罕。我当时的心情,远远要比一下子笼住了十只肥山雀儿还要高兴。当我快乐地弯下腰去,小心地拾起那只美丽的小金锁时,头顶上,老天爷打了一个沉闷的响雷。身后那越来越黑的乌云紧紧地追赶着我。我拼了小命飞快地往山下跑。当我跑到那条浑浊的小河时,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女孩。
她正向峡谷里边跑。那一捧她一定认为很美丽的山丹花,依然被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可是刚才她脸上那欢乐的笑容,此时却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焦急的神色。她仰起小脸来问我:“小阿哥!你看到我的小金锁了吗?”
我喜欢那个金色的小锁。于是,便毫不犹豫地吐出了两个字:“没有。”
那个口口声声叫我小阿哥的女孩,又朝着那正在酝酿泥石流的死亡之谷跑去。
我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向着她的背影,高喊了一句:“唉!你不要再去了,泥石流会把你冲走的!”大雨倾盆,我只好跑回了自己的家。
蜷曲在被子里,始终用手心紧紧攥着那个小金锁的我,于半夜里,被一场惊天动地的悲哭吵醒了。小小的山村里,灯笼火把,哀声动地。姥姥坐在门槛儿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老天作孽呀!一个山丹花似的小妮子,就这么没了。
我的心猛地打了一个哆嗦。我知道,老天没有作孽,那是我在作孽。
那个小锁,其实是铜的,值不了几个钱。我如今倒也走过不少地方。但是,人们都说,我是一个不会笑的人。其实,他们不知道,在我十岁以前,我笑得也是蛮好看的。只是,当我捡到了那只美丽的小金锁之后,那笑的胆量,便永永远远地被锁住了。
从十岁开始,我不敢再说谎。但是,悔之晚矣。从那时起,我的一生都陷在恐惧与哀伤中,一天一天,苦苦地煎熬着走过。我从来都不具备做梦的能力,那是因为我真的是不敢去做梦——我怕梦见那个手捧着山丹花的小女孩,我没有胆量去梦见那个泪花闪闪的小女孩。她在最后一次呼唤我小阿哥的时候,是怎样努力地在失望之中,尽量地向我奉献了那一丝哀婉而又友好的笑容。
(朱士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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