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尘世是唯一的天堂
我们的生命总有一日会灭绝的,这种省悟,使那些深爱人生的人,在感觉上增添了悲哀的诗意情调,这种悲感却反使中国的学者更热切深刻地要去领略人生的乐趣。这看来是很奇怪的。我们的尘世人生因为只有一个,所以我们必须趁人生还未消逝的时候,尽情地享受它。如果我们有了一种永生的渺茫希望,那么对于这尘世生活的乐趣便不能尽情地领略了。阿瑟·凯兹爵士(Sir Arthur Keith,苏格兰著名人类进行化学家)曾说过一句和中国人的感想不谋而合的话:“如果人们的信念跟我的一样,认尘世是唯一的天堂,那么他们必将更竭尽全力把这个世界造成天堂。”苏东坡的诗中有“事如春梦了无痕”之句,因为如此,所以他那么深刻坚决地爱好人生。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常常可以看到这种“人生不再”的感觉。中国的诗人和学者在欢娱宴乐的时候,常被这种“人生不再”“生命易逝”的悲哀感觉烦扰,在花前月下,常有“花不常好,月不常圆”的伤悼。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里,有着两句名言:“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王羲之在和他的一些朋友欢宴的时候,曾写下《〈兰亭集〉序》这篇不朽的文章,把“人生不再”的感觉表现得最为典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已,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我们都相信人总是要死的,相信生命像一支烛光,总有一日要熄灭的,我认为这种感觉是好的。它使我们清醒,使我们悲哀,它也使某些人感到一种诗意。此外还有一层最为重要:它使我们能够坚定意志,去想法过一种合理的、真实的生活,随时使我们感悟到自己的缺点。它也使我们心中平安。因一个人的心中有了那种接受恶劣遭遇的准备,才能够获得真平安。由心理学的观点看来,它是一种发泄身上储力的程序。
中国的诗人与平民,即使是在享受人生的乐趣时,下意识里也有一种好景不常的感觉,例如在中国人欢聚完毕时,常常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所以人生的宴会便是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古代新古巴比伦王,以强猛、骄傲、奢侈著称,建造空中花园)的宴会。这种感觉使那些不信宗教的人也有一种神灵的意识。他观看人生,好比是宋代的山水画家观看山景,是被一层神秘的薄雾包围着,或者是空气中有着过多的水蒸气似的。
我们消除了永生观念,生活上的问题就变得很简单了。问题就是这样的:人类的寿命有限,很少能活到七十岁以上,因此我们必须调整生活,在现实的环境之下尽量过着快乐的生活。这种观念就是儒家的观念,它含着浓厚的尘世气息。人类的活动依着一种固执的常识而行,他的精神就是桑塔耶纳所说把人生当做人生看的“动物信念”。这个基于动物信念,人类和动物的根本关系,不必靠达尔文的帮助,我们也能做一个明慧的猜测,这个动物的信念使我们依恋人生——本能和情感的人生——因为我们相信:既然大家都是动物,所以只有在正常的本能上获得正常的满足,我们才能够获得真正的快乐,包括生活各方面的享受。
这样说起来,我们不是变成唯物主义者了吗?但是这个问题,中国人是几乎不知道怎样回答的。因为中国人的精神哲理根本是建筑在物质上的,他们对于尘世的人生,分不出精神或是肉体。无疑,他爱物质上的享受,但这种享受就是属于情感方面的。人类只有靠理智才能分得出精神和肉体的区别,但是上面已经说过,精神和肉体享受必须通过我们的感官。音乐无疑是各种艺术中最属于心灵的,它能够把人们高举到精神的境界里去,可是音乐必须基于我们的听觉,所以对于食物的味觉享受为什么不如声音的交响曲崇高纯洁这一问题,中国人实在有些不明白。我们只有在这种实际的感觉上,才能意识到我们所爱的女人,要分开女人的灵魂和肉体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爱一个女人,不单是爱她外表的曲线美,也爱她的举止、她的仪态、她的眼波和她的微笑。那么,这些是属于肉体的呢,还是精神的呢?我想没有人能回答出来吧。
这种人生现实性和人生精神性的感觉,中国的人性主义是赞成的,或者可以说它是得到中国人全部思想方法和生活方法的赞成的。简单讲来,中国的哲学,可说是注重人生的知识而不注重真理的知识。中国哲学家把一切的抽象理论撇开不谈,认为和生活问题不发生关系,以为这些东西是我们理智上所产生的浅薄感想。他们只把握人生,提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我们怎样生活?”西洋哲学在中国人看来是很无聊的。西洋哲学以论理或逻辑为基点,着重研究知识方法的获得,以认识论为基点,提出知识可能性的问题,但最后关于生活本身的知识忘记了,那真是愚蠢琐碎的事,像一个人,只谈谈恋爱求求婚,而并不结婚生子;又像操练甚勤的军队不开到战场上去正式打仗。法国的哲学家要算最无谓,他们追求真理,如追求爱人那样地热烈,但不想和她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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