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一化,就有爱了
(1)
自小时候起,我便怀疑大哥是领养的。他言语不多,但一出口必伤人。母亲为了他的事情没少与邻居们起纠葛。有一次,大哥做了错事,失手伤了一个年纪尚幼的孩子,人家找上门来,母亲的手早已经扬了起来,却没有落下来。
母亲揍我时,却是气势凌人的,好像她对于我的教育与爱,充满了厚度和力量。但对于大哥,她却像有所歉疚似的,不敢抬手,不敢唾骂。
终于有一日,我想教训一下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起因是,他居然纠结了一帮坏孩子,想揍我的同桌,而我的同桌却是我的“最佳损友”。当同桌挨打时,我出现了,双方一开始便剑拔弩张,大哥笨嘴拙舌的,只是让大家注意我,不要伤害我。
我则不以为然,立场完全与同桌站在一起,头一遭,我们起了冲突。
我将内心深处的怨恨全部爆发出来,我恨他夺走了我在母亲身边的一切,人都说母亲宠最小的孩子,而我则没有这种待遇,我要报复,我揍他,他不敢还手,任凭我的拳头雨点般落下来。
我一边打着,一边数落他的是与非,包括我们家里究竟欠了他什么,是恩情还是冤债?
头一次,大哥知道了事情的一半真相,他不是亲生的。
母亲的皮鞭落了下来,将我打得体无完肤。父亲在一边,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最后以体弱多病的父亲的栽倒结束了当时的所有纠纷。
(2)
自那事起,我与大哥结下了梁子,但他则像没事人似的,每日里照常叫我的名字,母亲说他心胸宽大,我却不知,母亲与父亲费尽了周折,寻找大哥是他们亲生的佐证给大哥看。在此之前,大哥说自己要走了,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父亲瞒着我,与大哥理论半天,邻家的几个长辈,也都教训着大哥:“这是明摆的事情,有什么需要理论的?当时生你时,我们几个都在现场,那哭声震天吼呀,外面大雨倾盆,所以给你起个名字叫水生。”
水生依然不信,但在父亲的咳嗽声中,事情暂时告一段落。
总有些好事者愿意散播小道消息,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当然,也传到大哥耳朵里。
我听到的版本却是:母亲与大哥的母亲有仇,双方发生过械斗事件。18年前的一个雨夜,一场泥石流突然间袭击了这个小镇,雨水将母亲、父亲还有大哥的母亲逼到了一处绝境,大哥的母亲奄奄一息,双手紧紧抓住大哥的手,大哥的哭声响彻云霄。当时父亲已经受了伤,母亲看到一个无辜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刨开泥泞,抱着孩子,逃了出来。
由于以前伤害过大哥的家人,母亲出于同情也好,弥补也罢,大哥便在我们家中住了下来。
大哥听到这则故事时,脸色十分难看,我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我走到他的身边,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无论何时,我都是你的弟弟。
这句话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晚上敲开了我的书房的门。当时,我正在全力冲刺高考,他见我忙碌,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内心充满了狐疑,但这样的心境,恐怕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承担,旁人除了沉默外,找不到适合的方式缓解。
(3)
大哥出走那天,毫无征兆,他以逃避的方式面对着家人对他无比厚重的爱。母亲不解,父亲大哭,我顾不得高考前的繁忙,星夜兼程地去电视台发广告,走街串巷地贴寻人启事。
以前水生在时,我讨厌他,现在他走了,我倒觉得万分失落。不管是不是一奶同胞,光是在一起度过的岁月,也充满了忧伤与彼此的快乐,就这样离开,简直将我的心肠割裂开来,一种莫可言状的酸楚油然而生。
大哥离开的5年时间里,母亲与父亲苍老了许多,我则在孤独的气氛中学会了自强、自立和自信。母亲得了抑郁症,我试图得到关于大哥身世的最确切消息,而她则封闭了全部的故事;父亲病重、病危,睡梦中尽是水生,我顿足捶胸,有时候觉得是苍天弄人,有时候更恨水生的无情与冷漠。
母亲逢人便骂那些好事者,说水生命薄福浅,本来好好的日子,却因为某些人的毫无口德而被破坏了。
四个年头儿里,我大学毕业结婚生子,母亲的脸上又有了光彩。爱人孝顺,听我说完家中的变故后,便常常宽慰母亲,母亲的抑郁症得以缓解,而父亲的病情却越发加重。
儿子一岁时,父亲于一个雨夜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但母亲、我和爱人却从未放弃过寻找大哥。有一个从砖窑逃回来的孩子说,那里面住着许多附近小镇上的民工,我和母亲喜出望外,我们赶向了那个破落的地方,企望在那儿找到关于水生的消息。
在当地民警的配合下,一大群民工从幽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我和母亲看个不停,直到最后一个人出来时,母亲瞪大了眼睛,她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衣领子,大声叫着这就是水生。
5年的禁闭生活,水生更加缄默了,他得了严重的疾病,在医院观察了近半年时间,却仍然没有完全康复。
但他心中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世,犯病时,便敲打着床帮儿逼问母亲。母亲总是一声不响。
(4)
事情的原委终于水落石出。一天,水生抓狂起来,举起了菜刀,将自己的血管切破了,我和母亲急忙将他送进医院。
由于失血过多,他处于深度昏迷中,一连七天没有醒来。
母亲心急如焚,她拉着水生的衣襟,听着他的呼吸,希望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也许是母亲以为上天给水生判了死刑,或许是母亲觉得不应该再藏着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母亲将我叫来,在水生的床前,告诉了我整件事情的经过:
水生的确不是我的亲生哥哥,他是母亲仇人的儿子。在我之前,母亲曾经生过一个女孩子,我应该叫她姐姐。姐姐一岁多时,掉入河中,而水生的母亲当时就在场,她见死不救,硬是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呛水毙命。从此以后,两家结下了梁子,母亲甚至叫嚣要骂对方一辈子,诅咒她没有来生来世。
一场泥石流却突然袭击了小镇,刹那间,所有的房舍被碾为平地,母亲腿快,拽着父亲向外面跑,这时却听到水生的哭声。
母亲二话没说,扔了父亲,跑到了泥沼中,抱住了孩子便向外面疯跑,而水生的母亲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一边讲着,一边哭着:我虽然救了他,却无法救他的母亲,一报还一报。
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真实的版本,我质疑母亲为何不早早地告诉水生。母亲说道:他天生体质差,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受不了,他或许会认为我们之间藏着更深的误会,我本想瞒他一辈子的。
水生终于醒了,他竟然忘却了所有的旧事,这样也好,一个崭新的爱的起跑线摆在所有人面前。半年后,他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他叫母亲妈,叫我弟弟,因为母亲一直说我就是他的妈,护士也说,我也说,所有人都说。
无论过去有着怎样的爱恨情仇,均已经烟消云散,一段新鲜的爱的路程摆在我们面前。爱也是需要学习的,挣扎的感性过后,我们终于换来一个理性的亲情。
那一晚,年迈的母亲给父亲写祭文:
雪一化,就有路了;恨一化,就有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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