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没有模式

幸福没有模式

他一直认为他和她的婚姻是那个年代的牺牲品。

20世纪70年代，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和她经人介绍相识了。当时他并没有看上她，她长相平平，最要命的是大字不识一个，他却是村里仅有的高中生，在当时那可算是文化人了，要不是家庭太贫困，离高考分数线只差2分的他又怎可能放弃复读，违心在村里的小学当个民办教师？他虽心比天高，无奈心强命不强。他本来不同意这桩婚事，母亲却告诉他说，好赖人家姑娘不嫌弃咱的贫，找媳妇儿就是居家过日子，能操持家会生娃就行，在农村认字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他抬眼望望自己家那两间破陋不堪的土坯房，黯然认了命。

那年的春节，他和她草草结了婚，婚礼办得极其简陋。婚后四个儿女相继出生，他当民办教师每个月也就几十块的工资，她则在家耕田种地，操持家务，日子在拮据中继续。

尽管她样样行，干起地里的活儿比男人还卖力，把家里也收拾得清清爽爽，对他的父母更是孝顺得没话说，是整个村里口碑最好的媳妇儿，可他还是无法喜欢她，他心目中的老婆不是这个样子的，应该是举案齐眉，恩恩爱爱的那种，而不像她，只知道任劳任怨地做家里的一头牛，一点情趣都没有。特别是每当看到她在自己面前那一副唯唯诺诺小心谨慎的样子，他更是没了与她说话的欲望。

婚姻不顺，他唯能在事业中寻找自己的快乐和价值，于是他就拼命地工作。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往上升，从刚开始的民办教师，到副校长、校长、一直到乡教育办公室主任，迎着别人羡慕的目光，他一路爬了上来。其实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分成果都有她的功劳，要不是她任劳任怨地操持家务，养儿育女，为他孝敬爹娘，他又怎么能有精力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些，他都懂！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她始终默不作声地为他奉献着自己的一切，毫无怨言地背负起了一个家的重任，可以说，没有她的付出，就没有他的今天，这些，他也知！可他始终还是看不上她，更对她产生不了那种叫作爱情的东西！相处的几十年里，尽管他们从未红过脸，甚至还可以用相敬如宾来形容他们的婚姻，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以为他们会这样不痛不痒地过完这辈子。在他心里，其实这桩婚姻一直是他今生最大的缺憾，他向往书中所描述的那种相濡以沫的爱情，每当看到那种伉俪情深的文章，他的内心都会有一种很深的失落感，尽管老婆也够贤惠，儿女也很可爱，但他却一点都不满足。他想，以他的条件，他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把别人的婚姻当作幸福的模式，去仰视、去羡慕，但他知道，此生他是无福消受了，每每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会徒增些许遗憾、些许不甘。

前年，他退休，四个儿女都学业有成，并陆续在大都市里安了家，于是，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俩人。他们依旧没什么话可说，他每天自顾自地看报纸、看电视，要么就是练练书法，她则天天不厌其烦地做家务，要么就去邻居家串门拉家常。日子就这样在不咸不淡中流失，生活虽不充盈倒也安静。

然而，真应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句老话，在他退休的第二年，得了突发性脑溢血，当他那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轰然倒地，她吓得声音都变了调，直到他被闻声而来的邻居们送进了医院，她都没有停止啜泣。万幸的是由于抢救及时，他脱离了危险，却半身不遂了，右腿和右胳膊都不听使唤，说话也表达不清，除了她能够勉强辨别，其他人都听不明白。

半个月后，他出院了。儿女们急着回去上班，考虑到他的状况，就买了辆轮椅，并为他雇了个保姆，因为她毕竟年龄大了，要把他160斤重的身板扶上轮椅的确是件很困难的事。其实，她平时也只是让小保姆负责做饭和洗洗涮涮，伺候他的活儿她都尽力亲力亲为，她总说别人干这些她不放心，他是她男人，所以她认为，谁都不会有她这般地尽心尽力。然而，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仿佛一点也减轻不了他的痛苦，生病后的他变得烦躁不堪，每每摸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右腿，他都会气急败坏地狂叫不停，完全没了昔日的儒雅风范。此时的她明白，他是无法接受自己已经偏瘫的事实，要想让他走出来，就必须帮他重新站起来！

此后的日子里，她和小保姆每用轮椅把他推出家门，两个人搀扶着试图让他站起来学着走路。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他那条毫无知觉的腿都是原地不动。于是气馁的他又开始哇哇地狂叫不已，引得路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看到别人都用复杂的眼光看自己，他更是气急败坏，于是就用含糊不清的话语骂人，他骂她，也骂小保姆，甚至骂那些过往的路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心中的怨气。她默不作声地任由他去骂，依然很是轻柔地为他按摩那条不听使唤的腿。然而，没几天小保姆就提出了辞职，说本来做这种伺候人的工作就够窝心了，还要整天挨骂，所以不愿干了，她知道挽留没有用，只能无助地看着小保姆愤愤离去……后来接连换了几个保姆，没有一个能坚持一个月的，因为谁都忍受不了他的挑剔与谩骂。

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锻炼，他总算能够吃力地站起来了，但右腿依然抬不起来。后来，她想了一个办法：在他的右脚上绑上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握在她的手上，他的腿无法抬起来，她就用绳子把它拽起来。就这样，每天的清晨和傍晚，她和保姆便搀扶着他沿着马路边锻炼，保姆搀着他的左胳膊，她就左手搀起他的右胳膊，右手拽着那根系在他右腿上的绳子，慢慢地，他能往前迈步了，从开始的两三米到后来的几百米，他每增加一段路她都会给予极大的鼓励。每一次锻炼下来，她都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脸上却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她的话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和他说话就像哄个孩子。她说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所以每天只能拼命干活，为他分担一切的力所能及，好让他全心全力打拼事业。她说这些年，她都把他当作偶像一样崇拜、仰视，这辈子能嫁给他是自己最大的福气！

听了她的话，他如鲠在喉，他没想到，一向不善言辞的她竟然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他一直认为她是他婚姻里的遗憾，她却把他视为生命中的骄傲！其实这些天来，每当他看到一把年纪的她还要这样辛苦地照顾自己，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内疚与温暖。这些年无休止的操劳，岁月的年轮在她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她的面相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显得更苍老一些。她跟他的时候，还是两条乌黑大辫子的妙龄少女，如今却是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了……每当看到她的白发随风飘舞，他的眼泪都会忍不住想流下来。她把一辈子的时间都毫无怨言地给了他，他却好像从来没有珍惜过……于是，在不知不觉中，他看她的眼神也温柔了许多。

再后来，他慢慢好了起来，让她一个人搀扶着就可以走路了，吐字也逐渐清晰起来，虽然赶不上常人，但至少可以不用猜了。于是她就辞退了保姆，她说现在她一个人照顾他就行，这样还可以省去一部分开销，他们还可以无拘无束地聊聊天。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他看着她灿烂的脸，突然间发现她是那么的美，就连那一道道深深的皱纹里都放射出一种美的光芒！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她虽然从来都不算漂亮，但她有着很多内在的美，比如她的善良、她的大度、她的隐忍……他突然意识到，这么些年，其实那种叫作相濡以沫的感情一直在自己身边，只是他没有慧眼而已，守着幸福还在傻傻地追寻别人的幸福模式！如今，他终于懂得，其实所谓的幸福并不是非要去轰轰烈烈地相爱一场，相濡以沫的爱情也并非是一辈子的卿卿我我。其实平淡才是真，她这么多年与自己患难与共、不离不弃，这才是自己最应该珍惜的幸福啊！

他突然间很庆幸这一场大病，是它让自己明白了幸福的真谛，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所在。原来幸福根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模式，就看你懂不懂用心去感知。他知道自己亏欠了她大半生，那么余生里，他将会用他的全部去偿还、去弥补……

爱的箴言

爱情是由微小的幸福组成的，它不宏大，也不轰轰烈烈，反而是平淡到生活的细枝末节里，简单的陪伴，温暖的呵护，不离不弃的照料，琐碎生活的一起担当，都是给爱情添加砝码的力量，只要用心去感知，就会发现爱情没有被生活吞没，而是一直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