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一百年前的一天,英雄司马迁被汉王朝的奴才使用原始器械摧毁了生殖器。
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最惨无人道的一天。一个男人,因为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巴而没能保住自己的命根。
众所周知,司马迁是一个极其特殊的人物。虽然太史令这个官职仅相当于今天的县团级干部,但他却掌握着帝国独一无二的话语书写特权,可以阅读国家的绝密档案,可以出入于汉武帝左右,记录皇帝的言语和行为,直接为“伟大领袖”服务。公元前99年,在一次“扩大会议”上,由于李陵兵败投降了匈奴,汉武帝气得暴跳如雷,恍如一只掉进油锅里的猫。被吓坏了的文武大臣们翘着屁股匍匐在地上,像一群惊慌失措的耗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心领神会,于是争先恐后爬起来,对原来的同事李陵缺席审判,展开了痛不欲生的批判。没有资格发言的司马迁低着头站在那里,他看见猩红的地毯上溅满了白花花的腥臭无比的唾沫星子,俨然映出了世情的无限淡薄。当他正在考虑如何记录这次缺乏公平的会议时,皇帝突然伸出了高贵的手指,说:“你发言!”
英雄耿直的司马迁于是实事求是地替李陵辩解,祸遂从口出,皇帝再次伸出了高贵的手指,怒气冲冲地说:“我整死你!”
司马迁被定性为“诬罔”,依据帝国的律例,当处以腰斩。
事实上,不幸陷入囹圄的司马迁并非绝对死路一条,同样,依据帝国的律例,他可以免除死刑:要么交纳50万钱罚金,要么接受宫刑。可怜这家伙枉当了那么多年国家公务员,不但财商低下,个人财务状况一塌糊涂,而且情商也极其低下,亲戚朋友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资助他,更没人去监狱看望他。两千一百年后的一个夜晚,后生如我想象着当年这个实话实说的书生,在装有暖气的房间里禁不住不寒而栗。我随手翻了一下这一天的日历:公元2001年11月22日,农历十月初八,节气正逢小雪。我已无从知道司马迁是如何度过那年的小雪之夜的,但我相信这位坚定的浪漫主义者心里一定停泊了一场天寒地冻的大雪……
我甚至替这位痛苦的史学家设计了这样一个场景:半轮冷月凄美地挂在天穹,远处野狗在低沉地嗥叫,他孤独地坐在一间屋子(也可能是囚室)里,沮丧地打量着自己的下身,墙角一粒如豆的灯火明明暗暗地映照着他双眉紧锁的额头……
他在思考什么呢?
据后来他写给朋友的书信可知,对他而言,生存还是死亡已经不成为一个问题,重要的是他还有远比生死更为重要的事要做——他答应过死去的父亲,要写一部大书,上自黄帝,下至汉武帝,包罗人生的全部光荣与梦想、苦难与悲怆。
所以司马迁说服了自己苟且偷生。他不止一次地表白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作也。”
两千一百年后,无数的文人墨客可能津津乐道于《史记》的文法与技巧,心悦诚服于司马迁学养的博大与精深,但有几人会想到他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作为一个有生命尊严的知识分子,在命运转折关头所迈出的堪称伟大悲壮的步伐呢?!想想看,在人类文明史上,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一个人踩着自己的影子前进,提着自己的头发飞翔!无怪乎20世纪另一个英雄鲁迅大声疾呼:“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诚然,在中国历史上,从来都有不惮于死的文化人,但为了理想而不惮于生而将肉身交给尘世摧残的英雄却没有几人。“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郁达夫这话说得多好!
司马迁以肉身的残缺修得了精神与功德的双重圆满,他凭借着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写下了一部伟大的书,并因此引领着中国文化走向文明。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永垂不朽的英雄。
真挚,是人与人交往上最基本的要求。但西汉王朝的司马迁却因说真话而被处以宫刑;但中世纪欧洲的布鲁诺因说真话而被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但20世纪70年代的张志新因说真话被割喉管而后枪决。时间的简史告诉我们,他们的灵魂不朽,而别人早已湮灭。
肉体的苦难不能打消他们的信念,家人的担扰换不回他们坚定的决心,强权加身却又怎能因畏惧而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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