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不毛之地一直为我神往。像我这般珍惜故纸的人,常常会留意典籍上、画册上的一些残破纸片。这些纸片都没头没脑,残损得不像样了。这时我总是心弦一颤;该不会又是楼兰的碎片吧?凑近一瞥,十有七八,真是楼兰出土的残破纸片。
楼兰,真是离我太遥远,又太亲近了。
曾经想过,楼兰于我来说,已不是地域上的一个名称了,而是一个精神领域的烙印。一开始我不知它具体的方位,只为那种莽原气象、苍凉气息吸引,心想什么时候也走去看看。后来有人告知楼兰在罗布泊附近,不由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啊!倘没有天赐的力量,是断断难以进入这神秘领地的。
我分外喜爱楼兰的残纸,从外观上看,边缘都被时光的风霜啃噬得斑驳陆离,犹如一片片洞见筋脉的黄叶。这些残纸上写满了文字,古朴而稚拙。只是由于残片,即使从内容上细审,我也弄不清哪页残纸在前,哪页残纸在后。一些重要的记载被风吹雨打腐烂去,一些关键的词组也剥蚀风化,神秘的气息开始飞扬,越往后越神秘莫测。我想总会有一些人,面对那无尽荒漠的方位,踮起脚神往地张望。
我们完全可以在精神上还原,再现当年那丰饶的场景啊!
两千多年前的楼兰,何等富庶和滋润啊!这个美丽的绿洲王国犹如丰满而妩媚的少妇,林木葱茏,波光荡漾,百鸟啁啾,真正是一片乐土。它使黄河文化、恒河文化和古希腊文化水乳交融。楼兰以它的消失,使人感到再滋润饱满的生命,也会如流星一般,在瞬间化为虚无。
这些古典的碎片由于没有完整性,也就使人们看到一个碎片的楼兰,只看到那些舞文弄墨的楼兰人迷蒙的背影。在我把玩到的一些墨迹里,这时的书体,正处在隶楷若即若离的阶段,那种楷有隶意、隶含楷法的驳杂胶着状态,让人味品之不厌。这些墨迹和相应时期的魏晋名流风格如隔江海。
楼兰残纸墨迹总是那么素朴,淡墨青衫一般天然动人。当然,有些笔画真的没有写好,读起来直让我皱眉头,不像是专门训练过的书手所为。深目高鼻的楼兰人,此时还没有学会含蓄呢。有时用笔恍若马背上挥刀,直通通地就挥过去。这宛如在纸面上作长枪大戟的格斗,叮当作响。我当然不大习惯这种表现方式,觉得太抛筋露骨,只是书写中一如既往地不作态,则是我屡屡赞美的。这时的江南名士,已经能够写得一手流畅婉转的好字了,楼兰人的字迹却尚处在未完成的品相里,似乎等着后人去弥补。可是我感到了字里行间充溢的宗教神秘的气息。这真是一个饶有深味的问题:有技巧的人足以达到完美,却全然写不出如此韵致,是心灵空间缺少了什么吧?
风沙越来越沉重地覆盖在楼兰遗址上,终日无绝,漫过基础,漫过城楼,着力剥蚀着突兀处。料想在不久,就连高耸的烽燧也要被遮埋,遗址外像将荡然无存。一切绚丽和辉煌,在如许长的岁月中,被黄沙摧残成一片迷蒙。
只余下楼兰残纸了。它们尽管是残片,却必将长存,就像楼兰上空的长风和楼兰身体上的沙丘一样长存。这些碎片有自身的特征,获得朴素的色调和质地,尤其是时日赋予了它们长存的生命力,已不惧怕世俗的侵入了。我慢慢地走近楼兰,当然是心路历程接近了。楼兰在我心目中被破碎万端,和碎片的纸本一个模样。其实,认识一个世界要达到周全是不可能的。面面俱到,反而什么都达不到,什么都肤浅之至。
从史料的完整性要求来衡量,碎片使人怜爱不已,但它的物质价值已抵不上完好者。若从审美价值上说,碎片却具有相当强的象征性:借残象以会意,妙在存残之间、藏显之外。
作者通过对楼兰的描述,来叙述对人生的启悟;借古楼兰出土的残破纸片,来突显自己的文化底蕴和审美情趣,感悟一个世界要做到面面俱到是不现实的。
时光荏苒,岁月悠悠,穿过层层迷雾回顾过去。
“借残象以会意,妙在存残之间,藏显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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