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女人说梦
听女人说梦,准确地说是听女人说她们做的梦,而不是分析梦。女人向来是不善于分析的,只善于诉说。
不过,当我询问几个女人,她们都做过些什么梦时,却发现她们并不能说出多少梦来。而男人就不同了。别的我不知道,至少那位专门分析梦的男人佛氏是很会做梦的。我读《梦的解析》时,发现他的梦丰富而又完整。有人物、有地点、有情节,还有情绪。而女人是很难做出这么完整的梦的。至少我是如此,我的梦都是片断,或者都是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一些告诉过我她们梦境的女人,也基本如此。
由此可见,女人并不比男人更喜欢做梦,或者说女人的梦并不比男人的特别,再或者说女人的梦并不比男人更值得写。她们把女人的缺乏理性、不切实际,以及多愁善感等特性,都带进了梦里。
比如女人较之男人更容易做恶梦,她们的天性胆小常体现在梦里。女人的恶梦很多时候都与孩子有关。我多次听到过(自己也梦见过)孩子遇到危险、自己却束手无策的梦。为此常在梦中悲痛欲绝。这显然是因为女人太爱孩子了,因为爱而生出许多不必要的担忧。女人因此就常在梦中流泪。
女人在梦中流泪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则是为了爱情。女人很少像男人那样,总是梦见自己与相爱的人恩爱有加,而更多的时候是梦见自己失去了爱情,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在梦中与别的女人调情……醒来后即使知道了不过是梦,也仍会为此久久地感伤,乃至影响一天的情绪。这是女人的不自信在梦中的体现。
当然,女人也会做一些浪漫的、有趣的梦。
比如一位女友告诉我,她梦见自己用手扒着地球的边缘在旋转,身旁有流星穿过……另一位女友说,她某一天喝了一种新型饮料,当晚就梦见自己的皮肤嫩得流水……还有一位平时看上去很踏实的女人,梦见自己要去太空旅游,可只带了洗发香波……
从这些梦里你可以清楚地看出女人的不切实际,她们绝不会做出像佛洛伊德先生那样可以分析出自己的心情、思想甚至经历的梦。她们能把梦做的与现实生活毫无干系、在现实生活中完全找不出一点依据来。佛洛伊德所说的“梦是愿望的达成”在女人这里是很难说通的。这也是女人的本事。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写女人梦。那是因为我要写的女人梦,不只局限在夜晚,不只是出现在睡梦中。因为更多的时候,女人是做白日梦。我不知道我这样说,女人们会不会反感?就算是我的一家之言吧。
女人们从少女时代就开始做梦,换句话讲叫“充满梦想”。先是梦想着自己能遇见白马王子,获得世上最伟大而又最浪漫的爱情;成为他人之妻后,就梦想丈夫功成名就,自己成为一个优雅而又体面的人人羡慕的太太;有了孩子以后,就梦想自己的孩子是天才,是超常儿童,十来岁就能上大学,就能参加各种比赛拿名次,就能誉满全球……
女人的这些梦想,有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即奉献自己成全别人,以求获得荣誉和光彩。女人的自视弱者和虚荣心,是这些梦的基础。你很少在这些梦里看见女人自己的影子。当然我不否认还是有许多女人梦想着自己在事业上成功,或者梦想着自己在某个行业中出类拔萃。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这样的女人越来越多。但比之更多数的女人来说,她们仍是少数。我这里所说的,便是多数的女人。
女人在做这些白日梦时,往往忘了自己。一旦有一天现实让她们不得不从梦中醒来时,她们会发现后悔已晚矣。所以女人在白天也常常哭泣。
还是讲两个小故事吧。
有一个夏天的傍晚,我突然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这个女人曾与我有一面之交。她说她要到我这里来。我不明白有什么事,还是表示了欢迎。她很快就来了。令我吃惊的是,她穿了件白色的类似于婚礼服的高档连衣裙。高高的垫肩,袖口和衣领上都绣着花,卷着荷叶边儿,胸前还有许多镂空的花。脚下踩着很高的高跟鞋。她是位研究生毕业的年轻学者,上次我们在会议上见面时她的衣着非常朴素。这便是我吃惊的原因。
穿白裙的女人在沙发上落座,可一句话没说就开始轻声哭泣。我的心里充满了不安和同情。我知道她一直是单身,年龄却不小了。为了让她放松,我陪她走到外面去散步。她平息下来,告诉我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已经39岁了。她原以为“他”会来,可从早上等到现在也没有等到,连个电话都没有……于是,我便知道了她和“他”的故事。
“他”是个比她小许多的本科生,佩服她,也喜欢她。他们在一次研讨会上相识,已有好几年了。他曾多次说要和她结婚,要娶她,但每次事到临头他又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了。她说,这是因为他觉得他配不上,她的学识才华使他自觉弗如。她一再对他说她不在乎,她愿意做他的妻子。为了表示诚意和真爱,她还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他,可他仍是优柔寡断,期期艾艾。两个月前,他突然失踪了,一点音讯也没有……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这个女人是在做梦。她以为她真的遇见了白马王子,而实际上她遇见的根本就是一个没有诚意或者说没有勇气的普通男人,这个男人欣赏她的才华,却无法接受她那丝毫没有光彩的容貌和韶华已逝的年龄。娶这样一个女人,会使他的脸上无光可。他又不想承认自己的世俗,只有躲起来……
问题在于这个女人却不能明白这样一个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她在书斋里呆得太久了。她竟真的相信了是男人以为配不上她才不娶她的,她一直为此心疼那个男人……我觉得我有责任提醒她,让她走出梦境,可斟酌了半天,也不知该怎样才能把这个问题对她讲清楚,而不致带给她新的伤害。
后来我还是很婉转地说出了我的看法。她竟非常意外。一再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有可能的,我毕竟比他大九岁……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另一点,即她的不漂亮:戴着深度的眼镜,皮肤还偏黑。即使是美女,到了三十九岁也不会有多少光彩了,何况是她这样天生缺少光彩的人。而男人,他们是多么看重这一点呵。有几个男人敢于做这样的女人的丈夫呢?男人在很多时候比女人更为虚荣。
后来她走了,走的时候心情已好了许多。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从梦中醒来了,她只是说愿意接受了我的建议,通过“他”的家人和朋友找到他,开诚布公地谈一次,行就行不行则了结。不要再作这种感情的游戏了,女人是经不住这样的游戏的。像张爱玲所说,女人的身子骨,经得起男人几扔呢?
这女人走了很久,我都无法忘掉她坐在我们家沙发上,低头落泪的情景。我总是想,女人呵,你为什么哭泣?
另一个女人的故事没有这样悲惨,但她也为她的梦伤心哭泣。这是位普通的女职员,自结婚后就勤俭持家,相夫教子。辛辛苦苦,也是平平淡淡地活到了四十岁。四十岁那年,儿子考大学,以五分之差落榜。全家人都为此难过。作为父母,他们觉得儿子已经尽力了,剩下的该由他们来想办法了于是他们决定取出存款让儿子去读自费。数目是一万二千元,几乎是他们数十年积蓄的全部。
当这个女人从银行里一张张地取出那些到期的、没到期的所有存单时,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几十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更舍不得玩儿,四十岁就活得跟老太婆一样。可到头来所有的这一切竟被卷子上的五分席卷一空,她觉得她就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一看什么都没有了,自己却不再年轻。她忍不住痛哭流涕,却又不知该怨谁骂谁。
碰巧有几个和她有着相同感受(只是没她那么具体)的同龄女人,来约她去影楼照“黑白艺术照”。她擦干眼泪,毫不犹豫地拿着剩下的钱去了。平生第一次买了化妆品,然后穿上那些过去想都不敢想的衣服,摆出各种年轻时都没表现过的妩媚姿态。一照就照了几十张。然后从中选出几张放大到三十寸,像挂历那么大,装裱之后就挂在家中的每一面墙壁上。那些照片经过细心的加工.将她表现得非常美丽,是一种她自己从未见过的美丽。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原来也是可以美丽的。她的心为此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和满足。
当我看到照片,问她此一举花去了多少钱时,她毫不心痛地说七百。我说你过去连买一瓶七元钱的润肤霜都要犹豫半天,现在可真是想开了。她说我过去不知道自己那么苦是为了什么,是等待什么,一转眼就把日子过完了。现在花七百块钱弥补一下,实在是很便宜的。
这场梦总算是有了一个喜剧性的结尾。
但更多的女人一辈子都没从梦中醒来。
我不知听到过多少这样的故事;一个贤惠的辛劳操持家务的女人,最终被丈夫抛弃。而到了这种时候,又总是有一个相似的结局:女人哭诉着,怎么也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她只能恳求男人看在孩子的份上留下自己。而男人们既已下了这种决心,是不会被女人的泪水打动的。
我不是说女人不该贤惠不该操持家务。我只是想指出,女人的贤惠和辛劳与她们所得到的幸福是不成正比的。这是因为男人的良心与女人的辛劳不成正比。男人不会因为一个女人为自己付出太多就爱她,顶多是同情。而同情本又恰恰不是男人的所长。所以当女人从那些“丈夫功成名就”,或者“孩子出人头地”的美梦中醒来时,常会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但一代又一代,女人仍在做着同样的梦。这些梦滋润着男人,滋润着孩子,独独枯萎了女人自己。女人不肯从梦中醒来,并不是因为女人天生糊涂,实在是因为女人天生柔弱,天生善良,天生浪漫,天生喜欢做梦。
我想我还是不要太悲观的好。毕竟今天的女人比之过去已开始有了自我,越来越多的女人变得清醒了,实在了。女人的梦里,已开始有了自己的独立追求和向往,不再把属于自己的梦,搁在男人的肩膀上。
既然如此,我们就为女人的梦笑一笑吧。
一个做编辑工作的女士,因一段时间来天天忙于编稿划版,便装了一脑子的版面安排。结果在某一天夜里听见丈夫的呼噜声时,就在梦中惊叫道:糟糕,我忘了给呼噜留版面!
多笑笑吧女人们,不要总把哭泣留给自己。
1994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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