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在父亲眼中
我的父亲一直不喜欢山水。那年他们干休所分到一个在峨眉山疗养的名额,父亲因为我在成都而要了这个名额。他到成都看过我之后就上山了。我在家里想象着他起早看日出,或者爬山时和猴子们遭遇的情形。但半个月后他回来却告诉我,他一次也没上山,只是“散步一样在附近走了走”。我问他,那你每天干什么呢?他说看书。那地方清静,适合看书。我感到好笑,哪有这样的人,走到名山脚下了居然都不上去看看。还有一件事,他休息后曾得到一张免费乘坐火车的卡,且是软卧,哪儿都可以去,但他竟一次也没用过。全国有那么多的名山大川呀。至今他蛰居在杭州城里已经十五年了,无论你动员他上哪儿,他都摇头。如果说世上还有他喜欢的山水,那就是杭州的西湖和西湖四周的山了。刚休息回杭州那会儿,他买了张杭州游览图,加上一张通用月票,一个人每天去逛。但去的最多的地方不是三坛印月,不是柳浪闻莺,也不是断桥残雪,而是各种纪念馆、博物馆。也就是说,他更感兴趣的是人文景观。
父亲对山水没有感觉,所以不喜欢旅游。我得出这么个结论,并感到遗憾。因为这实在不像个现代人。现代人哪个不喜欢山水呢?只要有可能,他们都会逃出都市,钻进山水之中去抒发自己对大自然的热爱,表达被都市困居已久的苦闷。为此他们往往不辞辛苦不惜代价,专往那没有人烟的山水中去。
当然,对父亲来说,不喜欢跑也是正常的。他是个铁道兵工程师,一辈子钻山沟修铁路,早已跑腻了。全国三十个省市自治区,除了西藏和台湾,他全去过了。我想他一定是好山好水见多了,因此对山水没了感觉。
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了父亲。
前不久的一天,我在电视上偶然看到一个专题片,讲修路的。我看到那些父亲的同行们仍在大山中艰苦卓绝地修路架桥。他们满身是泥,满脸疲惫,他们连续三年困在山里,和暴雨、塌方、泥石流搏斗,他们在与数不清的障碍的奋力拼搏中,耗尽了心血和汗水,直至把路修通。就在这时我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不喜欢山水。
山水在父亲眼中是什么?是障碍。它们不是风景,不是图画,而是障碍。父亲和修路者们要将路修通的话,须得和山水作不屈不挠的斗争,他们要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那些大山和大水无论是在图纸上还是在他们的眼前,都是必须克服和跨越的障碍。而且越是险峻雄伟的山水,障碍就越大,跨越起来就越发艰难。
谁会喜欢障碍呢?
我的父亲称得上是个隧道专家。他一生不知设计修建了多少条隧道。当他面对一座大山时,想的绝不是登上山能否看见日出或听见松涛,而是怎么才能让铁轨顺利地通过它再往前伸。是将它从中间劈开?还是打一个洞钻过去?如果是修隧道的话,需挖出多少立方的泥土填入多少立方的混凝土?它的高度、坡度、长度以及土质怎样?一系列枯燥的数字摆在面前……当我在电视上看到隧道打通的那一瞬间,人们浑身泥土地拥抱在一起欢呼时,我就想到了父亲。我想不出父亲在这样的场面会怎么样?他也会像那些人一样泪流满面吗?
当隧道打通时,横在面前的,往往是一条湍急的大河。仍是障碍。修一座怎样的桥最合适?河的深度、桥的跨度、桥墩的高度和承受能力……这一切的一切,又成为一串枯燥的数字摆在面前。他们将这些数字不断地转化为实物,桥或者隧道,在这种转化中一点点地将路延伸,直至伸进远方的城市。
如今,铁道兵已不复存在。父亲,以及那些和他一样在山里呆了大半辈子的叔叔伯伯们,都回到故乡安度晚年了。他们个个都是修路专家,但他们终于远离了路,并且再也不想上路了。可他们修的路依然在山水之间静卧着,每天每天承载着那些渴望出远门的人和需要出远门的货物穿行。而他们的后人,虽然脱下了军装,也依然在山水之间继续奋战,继续将路向前延伸。许许多多的人就在这路的延伸中默默死去。
路是他们的无字碑。
我想,修了一辈子路的父亲,给自己留下的唯一实惠,就是每当他的女儿回家看他时,仍需坐火车沿着当年他们修的路翻山越岭。按老一辈人的说法,铺路架桥都是行善积德。所以我常想,我今天所得到的一切好运,包括尚有兴致和条件去山水中游玩,全是因了父亲。有了父亲对山水的征服,才有了我今天对山水的热爱。
我热爱山水,更热爱我的不喜欢山水的父亲。
1996年11月19日,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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