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功高不养士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汉武帝时代是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个最为强盛的时代之一。时势造英雄,卫青、霍去病就是这个时代所涌现出来的大英雄。这里不复述大将军卫青的赫赫战功,仅就卫青成名后坚守低调、不养士、不荐贤的重要选择略作分析。
大将军卫青者,平阳人也。其父郑季,为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侯妾卫媪通,生青。青同母兄卫长子,而姊卫子夫自平阳公主家得幸天子,故冒姓为卫氏。字仲卿。长子更字长君。长君母号为卫媪。媪长女卫孺,次女少儿,次女即子夫。后子夫男弟步、广皆冒卫氏。
青为侯家人,少时归其父,其父使牧羊。先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为兄弟数。青尝从入至甘泉居室,有一钳徒相青曰:“贵人也,官至封侯。”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透过上述简约的文字,私生子卫青的社会关系清晰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早年的卫青生为人奴,不敢心存奢望,所祈求的仅是免于遭受主人的凌辱笞骂:“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此时的卫青,和众多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贫贱者的心态没什么不同。
因为同母姊卫子夫入宫后获宠于汉武帝,卫青方才得以脱离社会底层,从死人堆里被汉武帝任命为建章监、侍中,不久,迁为大中大夫。元光五年,卫青受命为车骑将军,开始了金戈铁马的征战生涯。元朔五年,因率军大败匈奴而迁升为大将军。“天子曰:‘大将军青躬率戎士,师大捷,获匈奴王十有余人,益封青六千户。’而封青子伉为宜春侯,青子不疑为阴安侯,青子登为发干侯。”
面对汉武帝的封赏,卫青头脑异常冷静。“青固谢曰:‘臣幸得待罪行间,赖陛下神灵,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臣青子在襁褓中,未有勤劳,上幸列地封为三侯,非臣待罪行间所以劝士力战之意也。伉等三人何敢受封!’”汉武帝遂采纳卫青的建议,封赏了参战有功将士。
做了大将军以后,卫青多次率军东征西讨,尽管汉武帝对他甚为倚重,卫青却从来不肯轻易使用手中的杀伐专断之权。在率军出定襄击匈奴时,“斩首虏万余人。右将军建、前将军信并军三千余骑,独逢单于兵,与战一日余,汉兵且尽。前将军故胡人,降为翕侯,见急,匈奴诱之,遂将其余骑可八百,奔降单于。右将军苏建尽亡其军,独以身得亡去,自归大将军。大将军问其罪正闳、长史安、议郎周霸等:‘建当云何?’霸曰:‘自大将军出,未尝斩裨将。今建弃军,可斩以明将军之威。’闳、安曰:‘不然。兵法“小敌之坚,大敌之禽也”。今建以数千当单于数万,力战一日余,士尽,不敢有二心,自归。自归而斩之,是示后无反意也。不当斩。’大将军曰:‘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间,不患无威,而霸说我以明威,甚失臣意。且使臣职虽当斩将,以臣之尊宠而不敢自擅专诛于境外,而具归天子,天子自裁之,于是以见为人臣不敢专权,不亦可乎?’军吏皆曰‘善’。遂囚建诣行在所。入塞罢兵。”(《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手握重兵的卫青如此尊崇汉武帝,刘彻的心情顺畅可想而知。于是,卫青在朝廷上下愈加尊贵。其时,唯有性情耿介的右内史汲黯是个例外:“大将军青既益尊,姊为皇后,然黯与亢礼。人或说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将军,大将军尊重益贵,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邪?’大将军闻,愈贤黯,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过于平生。”(《史记·汲郑列传》)由对待汲黯的谦恭态度可以看出,卫青具有良好的修养品行。
虽然“大将军为人仁善谦让,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究其原因,乃是因为卫青不养士、不荐贤的缘故。那么,卫青为何不养士、不荐贤呢?对此,太史公司马迁曾经借用右将军苏建的一段说辞作为注解:
太史公曰:苏建语余曰:“吾尝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大将军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骠骑亦放此意,其为将如此。(《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卫青所提及的魏其、武安,乃是和他生活在同一时代的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窦婴是“孝文后从兄子”,田蚡是“孝景后同母弟”,都是靠山很硬的皇亲国戚。汉武帝即位之初,两人均做过丞相。魏其侯窦婴在建元元年拜相,建元二年罢相,其时卫青尚未步入仕途;武安侯田蚡担任丞相时,卫青已然名声显赫。关于窦婴、田蚡养士厚宾客,《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有载: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
由“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可知窦婴当时厚待宾客、喜欢养士的情景。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
武安者,貌侵,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
从“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的记载中,不难看出田蚡几乎将皇帝任命官吏的权力转移到了自己手上;从“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君何不遂取武库”的言辞中,不难看出汉武帝对于武安侯田蚡毫不顾忌为其门客讨要官职的切齿不满。身为朝廷重臣的卫青,或耳闻或目睹了这一切之后,联想到自己手握兵权,极容易引起主子的猜忌,出于明哲保身的考量,而决心不养士、不荐贤,以此避免给人以结党营私的口实。卫青的这一抉择,固然令对他抱有莫大希望的文士们所不满,以至于很少有人为他唱赞歌,却让一代雄猜之主武帝刘彻真正理解并认识了他的人品,而不再对他心怀猜忌。在伴君如伴虎的古代官场上,常年手握兵权的卫青能成功地做到让主子放心,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他不养士、不荐贤、不擅权、不自伐的行为,无疑胜过了千言万语。出身于社会底层的卫青在飞黄腾达之后能够通过窦婴、田蚡的教训而深自警醒,进而做出不养士、不荐贤的抉择,乃是其成功人生的关键一环。由于卫青言传身教的影响,其外甥霍去病也和他保持同样的观点,故而骠骑将军霍去病和大将军卫青一样为武帝刘彻所深信不疑。
明人冯梦龙在《智囊全集·上智部·见大》中,援引了卫青兵出定襄、回师时将打了败仗的裨将苏建交由皇帝处置的掌故,接着发表评论说:
卫青握兵数载,宠任无比,而上不疑,下不忌,唯能避权远嫌故。不然,虽以狄枢使之功名,犹不克令终,可不戒欤?
狄青为枢密使,自恃有功,颇骄蹇,怙惜士卒,每得衣粮,皆曰:“此狄家爷爷所赐。”朝廷患之。时文潞公当国,建言以两镇节使出之,青自陈无功而受镇节,无罪而出外藩。仁宗亦以为然,向潞公述此语,且言狄青忠臣。潞公曰:“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但得军心,所以有陈桥之变。”上默然。青犹未知,到中书自辨,潞公直视之,曰:“无他,朝廷疑尔。”青惊怖,却行数步。青在镇,每月两遣中使抚问,青闻中使来,辄惊疑终日,不半年,病作而卒。皆潞公之谋也。
在冯梦龙的眼里,卫青“握兵数载,宠任无比,而上不疑,下不忌,唯能避权远嫌故”。在冯梦龙上述评论的字里行间,不养士、不荐贤、不擅权,均系卫青刻意避权远嫌使然。
冯梦龙所述宋代名将狄青的故事未审出自何处,《宋史》之《狄青传》、《文彦博传》皆不载。但《宋史·狄青传》载有狄青功成名就之后不大注意低调行事的文字:“青在枢密四年,每出,士卒辄指目以相矜夸。又言者以青家狗生角,且数有光怪,请出青于外以保全之,不报。嘉佑中,京师大水,青避水徙家相国寺,行止殿上,人情颇疑,乃罢青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判陈州。”
如果宋将狄青和汉将卫青一样,能够在功成名就以后保持低调,不事张扬,或许就可以避免那次原本可以避免的坎坷。
宋人张耒写过一首诗作缅怀卫青,在今天读来仍有启迪意义:
卫青功高不荐贤,犹有苏建能拳拳。
魏其已诛武安死,将军畏祸无敢言。
田窦安知天下士,可是一言谁得罪。
当忧磊落世上奇,白头骑奴安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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