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优游享令名
读《史记·郦生陆贾列传》,每每为陆贾的杰出智慧所倾倒。南宋末年,一代文宗刘克庄对陆贾很是仰慕,曾写过一首诗作赞美陆贾:
郦烹未久蒯几烹,陆子优游享令名。
南帝称臣橐金返,更推余智教陈平。
“陆贾者,楚人也。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为有口辩士,居左右,常使诸侯。”对于陆贾,古人有过许多评价。司马迁认为陆贾“固当世之辩士”。班固称赞陆贾“位止大夫,致仕诸吕,不受忧责,从容平、勃之间,附会将相以强社稷,身名俱荣,其最优乎!”王充在《论衡·书解篇》中指出:“高祖既得天下,马上之计未败,陆贾造新语,高祖粗纳采。吕氏横逆,刘氏将倾,非陆贾之策,帝室不宁。盖材知无不能,在所遭遇,遇乱则知立功,有起则以其材著书者也。出口为言,著文为篇。古以言为功者多,以文为败者希……汉世文章之徒,陆贾、司马迁、刘子政、扬子云,其材能若奇,其称不由人。”陆机在《汉高祖功臣颂》中赞曰:“抑抑陆生,知言之贯。往制劲越,来访皇汉。附会平、勃,夷凶翦乱。所谓伊人,邦家之彦。”《文心雕龙·诠赋篇》曰:“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史通·杂说》则曰:“刘氏初兴,书唯陆贾而已。”
本文不谈论陆贾的《新语》,也不谈论他出使南越,只是审视他的两次重大政治抉择。
第一次重大的政治抉择发生在太后吕雉临朝称制之时。
作为一位杰出的辩士,陆贾通过写作《新语》,对不读诗书的高祖刘邦产生了重大影响,并在成功出使南越后被刘邦任命为太中大夫。刘邦死后,太子刘盈继位,秉性刚强的太后吕雉临朝称制,朝廷的政治气候为之突变。出于一己之私心,吕雉公然破坏刘邦生前“非刘氏不得封王”的“白马盟誓”,执意要分封诸吕为王,由此引发了一场廷争:生性耿直的右丞相王陵坚决反对,左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则见风使舵。于是,王陵被罢免了右丞相之职,陈平则升迁为右丞相。聪明过人的陆贾见状,“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家居”。
陆贾能当机立断,毅然以身体有病为由致仕赋闲,是很了不起的举动。陆贾致仕以后,朝中大权迅速转移到了诸吕手上,许多名重一时的官员,如陈平虽然官居右丞相却没有实权,周勃官居太尉却不能指挥军队。尽管许多官员形同摆设,却不肯效法陆贾致仕归隐,对官帽子的贪恋已成官场上的通病。陆贾却能够不同流俗,毅然选择退出,以求洁身自好,不再陷于朝廷的是非漩涡之中,实属难能可贵。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指的应当就是陆贾这类志向高洁、清醒敏锐的言行。
退出官场之后,陆贾随即处理了一件别人很难下决心解决的家务事:“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装卖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为生产。陆生常安车驷马,从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宝剑直百金,谓其子曰:‘与汝约:过汝,汝给吾人马酒食,极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宝剑车骑侍从者。一岁中往来过他客,率不过再三过,数见不鲜,无久慁公为也。’”
陆贾的高明真是可望而不可及,不仅见微知著,早早地看出了朝中的政治危机,及时退出而得以自我保全,而且“知其不可言而不言”,自度不能说服吕太后索性便不与之争;不仅治家有方,家产处置公平,而且给自己留足了享受生活的后路,明告诸子不必担心,乃父不会老给他们添麻烦。大事小事国事家事,一经陆贾处置,便举重若轻,井然有序,太史公司马迁将以上一段看似琐屑的对话记入《史记》,其中当有深意在焉。
第二次重大的政治抉择发生在诸吕擅权的巅峰时期。
致仕之后尽情享受生活的陆贾,并没有沉浸在安车驷马、歌舞琴瑟之中。作为一位罕见的智者,一位经验老辣的政治家,他始终在关注着朝中政局,并且在尽其全力捕捉时机,促成转化。
吕太后专权之后汉惠帝成了一名傀儡皇帝,太后吕雉不仅掌握了朝中的生杀予夺之权,而且大封诸吕为王,改变了朝中的组织人事结构。吕雉的娘家人大权在握之后不仅巧立名目驱除持不同政见者,而且图谋“劫少主,危刘氏”。对于西汉王朝所面临的严峻危机,名为丞相的陈平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力不能争,恐祸及己,常燕居深念”,名为太尉的周勃同样心中焦急万般,而又一筹莫展。在这个一言不慎便会人头落地的事体上,看似闲云野鹤的陆贾经过深思熟虑,终于出场了。
吕太后时,王诸吕,诸吕擅权,欲劫少主,危刘氏。右丞相陈平患之,力不能争,恐祸及己,常燕居深念。陆生往请,直入坐,而陈丞相方深念,不时见陆生。陆生曰:“何念之深也?”陈平曰:“生揣我何念?”陆生曰:“足下位为上相,食三万户侯,可谓极富贵无欲矣。然有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陈平曰:“然。为之奈何?”陆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调,则士务附;士务附,天下虽有变,即权不分。为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臣常欲谓太尉绛侯,绛侯与我戏,易吾言。君何不交欢太尉,深相结?”为陈平画吕氏数事。陈平用其计,乃以五百金为绛侯寿,厚具乐饮;太尉亦报如之。此两人深相结,则吕氏谋益衰。陈平乃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遗陆生为饮食费。陆生以此游汉廷公卿间,名声藉甚。
陆贾利用其独特的身份,在陈平、周勃之间穿针引线,出谋划策,游走于公卿大臣之间,起到了他人所起不到的重要作用。司马迁即指出:“及诛诸吕,立孝文帝,陆生颇有力焉。”(《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陆贾的上述两次抉择留给世人许多宝贵的启示。
陆贾第一次审时度势而以有病为由选择致仕家居,显然是出于明哲保身的考量。陆贾的第二次积极参与的政治选择,则是胸中的正义感责任感使命感使然。孔子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陆贾淡出官场之后,按说完全可以不再过问朝中之事,为什么还要插手官场之争呢?因为诸吕依仗太后吕雉的势力,将朝廷政治军事大权牢牢操在手中,刘邦所开创的刘姓王朝面临着灭顶之灾,行将被吕氏王朝所替代,当年追随刘邦一同浴血奋战打天下的文臣武将们虽然心有不甘,却又只能徒唤奈何。眼看着刘姓江山即将易鼎,赋闲在家的陆贾忧心如焚,于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投身到铲除诸吕、重安汉室的行动中来。与当年为了明哲保身而托病致仕相比,当此之际,陆贾心中忧虑的已然不是个人的身家性命,而是刘姓王朝的兴废存亡。换言之,陆贾这样做,乃是缘于对刘姓王朝的绝对忠诚。
因为陆贾早已致仕家居,跳出了朝廷上的是非论争,超然于政治之外的陆贾便为自己打造了一层保护色,这层保护色使得他可以自由出入陈平、周勃等将相府门而不会引起别人的猜忌。设若没有早先的托病致仕,依旧是官身的陆贾在朝廷争斗正酣之际经常出入将相之门,势必会引起诸吕的警惕怀疑猜忌,而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由此可见,陆贾在陈平、周勃等人重安汉室中所发挥的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和他当初的托病致仕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品味陆贾,悠然想起了春秋时的著名典故《曹刿论战》。
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在上述典故中,曹刿讲了一句名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在诸吕咄咄逼人行将取代刘姓王朝的危急时刻,尸位素餐的诸多文武官员实际上就是曹刿口中的肉食者,仅仅是滥竽充数而不能为国家分忧。如果没有智慧的陆贾挺身而出,在陈平、周勃之间穿针引线,真不知会出现什么难以估量的结局。
陆贾的政治智慧令人景仰,对于重安汉室的贡献难以估量,其官职却一直没有得到升迁,始终是太中大夫。古人倡导“要做大事,不要做大官”,对陆贾而言倒是名副其实。良可庆幸的是,陆贾“竟以寿终”。环顾和陆贾一同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诸多功臣豪杰说客策士,死于非命者不知凡几,安然寿终正寝的却寥若晨星。本文开篇所引南宋文人刘克庄诗中所提到的辩士郦食其、蒯通,一个被扔到了油锅里,一个游说韩信未遂而在惕厉惊心中度过余生。相比之下,陆贾的人生抉择和政治智慧要明显高出许多。史家司马迁将陆贾归之于辩士者流,考察其不凡人生,似应将陆贾放在策士行列方为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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